第二章</br> 要說謝朔這個人,平生的履歷足以稱得上“天之驕子”四個字,還是鍍了金的那種。</br> 他出身名門謝家,天資聰穎,自小頂著耀眼的光環長大,過得順風順水,二十出頭的時候,從常春藤院校畢業,接過父輩手中的家業,隨后在短短數年之內,憑借自身實力坐穩了謝氏少東家的位置。</br> 一路走來,簡直就跟開了掛一樣。</br> 葉諳不止一次在財經雜志和網上看到過關于他的采訪和報道,幾乎都是溢美之詞,還有不少小姑娘隔著屏幕犯花癡,嚷嚷著想嫁,連葉諳也不例外。</br> 而這近乎完美的一切,在他二十六歲時戛然而止。</br> 這一年,謝朔卸去身上的光環,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滑鐵盧。</br> 先是他的母親在出海游玩時遭遇海難,不幸過世;不久后,他自己又因為一場車禍導致雙目失明,只能和黑暗為伴。</br> 自此,星辰失輝,天之驕子跌落神壇。</br> 雖然謝家極力封鎖消息,但是各式各樣的流言還是傳了出去,什么“車禍身亡”“變成植物人”……鬧得沸沸揚揚,謝家的集團內部也是一片血雨腥風,各大股東蠢蠢欲動。</br> 最初聽到相關傳聞時,葉諳其實并不相信,以為又是無良媒體在夸大其詞制造噱頭,像謝朔這種生來就拿了主角劇本的人,怎么可能突然之間落得這種結局,直到——她從葉遠年口中得到確切消息。</br> 她這才知道,謝朔真出事了。</br> 車禍以后,他重傷昏迷,在醫院躺了兩個月,命是撿回來了,可一雙眼睛卻看不見了。謝柏言花重金請了國內外的知名專家幾番會診,始終都沒什么成效。</br> 很有可能,他余生都要在黑暗中度過。</br> ——當然,如果不是因為這樣,現在這樁婚事也輪不上葉諳來撿便宜。</br> 在此之前,想跟謝家聯姻嫁給謝朔的千金名媛們一個個前赴后繼擠破了腦袋,像葉諳這種毫無存在感的“葉家大小姐”,根本排不上號。</br> 看著房間里無比養眼的男人,葉諳心里那點后悔徹底消失殆盡。</br> 這樣的極品,就算瞎了,嫁了也不虧啊!</br> 她太可了!</br> 就在她發愣時,安靜中驀地響起一個聲音,淡漠低沉,似夜雨穿過耳膜——</br> “什么事?”</br> 男人輕蹙著眉頭開口,語氣中帶了一絲不耐。</br> 葉諳回神,張了張嘴,剛想說什么,忽然心思一轉,又改了主意。</br> 她按了按喉嚨,調整了一下嗓音,恭敬地說:“大少爺好,我是謝老先生新請來的護工,以后專門負責照顧大少爺的飲食起居。”</br> 謝柏言之所以這么急著給兒子定下婚事,表面上是因為謝氏集團內部動蕩,需要聯姻來穩固,實際更重要的原因,是想找個人貼身照料謝朔,所以葉諳這話也不算瞎說。</br> 謝朔果然沒懷疑,只是眉頭蹙得更緊了。</br> “大少爺,要給您倒杯茶嗎?”葉諳往里走了兩步。</br> 謝朔冷淡地說:“不用。”</br> 葉諳停在他面前兩步之外,注視著他的眼睛,里頭深若幽潭,確實失了往日的光彩。</br> 確定他是真看不見,葉諳越發肆無忌憚了,抬頭看了眼窗戶方向,又說:“大少爺,今天天氣好,我幫你把窗簾拉開吧?”</br> 這回她沒等謝朔回答,徑直走到落地窗邊,揪住厚重的窗簾,用力一扯。</br> 日光頃刻間如潮水傾瀉進來,明媚燦爛,驅散黑暗。</br> 謝朔在屋子里悶久了,猝不及防感知到陽光的熱度,下意識動了動手指,薄唇也緊緊抿起。</br> 葉諳扭頭,瞥見他擱在沙發邊的手,白皙,修長,指甲光潔,仿佛精心雕琢的藝術品。</br> 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個不合時宜的念頭:他眼睛看不見,還能自己修指甲嗎?</br> 對于她的自作主張,謝朔似乎有些生氣,緊繃著臉扔出兩個字:“出去!”</br> 嘖嘖,看來這位大少爺的脾氣真不怎么好。</br> 葉諳假裝沒聽見他的話,雙手環胸,倚著玻璃窗,自顧自地繼續道:“外面天氣這么好,大少爺應該多出去走走,對身體有好處,老在房間里悶著,沒病也悶出病來了……”</br> 葉諳頓了頓,試探著問:“大少爺不愿意下樓,難道是因為那位葉小姐?”</br> 謝朔沉下臉,沒回答。</br> “我剛剛替大少爺看了一眼,那位葉小姐長得挺漂亮的,跟電影里的女明星差不多……”</br> “她不光人長得漂亮,說話聲音也好聽,大少爺不信的話,可以下樓去問問……”</br> 葉諳沐浴在陽光下,悠閑地吹著自己的彩虹屁,有些飄飄然,完全沒有注意到對面男人的表情漸漸發生了微妙的變化。</br> “你過來。”謝朔突然出聲。</br> “?”葉諳止住滔滔不絕,以為自己聽錯了,“大少爺要下樓嗎?”</br> 她心下一喜,樂顛樂顛走到他面前,彎腰去扶他,結果手剛碰上他的胳膊,就被猛地按住。</br> 男人抬起頭,失了焦距的眸子正對著她,薄唇輕掀,吐出的字句不帶一絲溫度。</br> “葉諳?”</br> “……”</br> 猝不及防的翻車。</br> 葉諳動作僵住,視線內是他冷峻的側臉。</br> “你怎么知道是我?”</br> 黑暗中,女人身上的香味格外明顯,得到確定答案后,謝朔松開手,稍稍離她遠了些。</br> 他沒有說話,但嘲諷的表情卻毫不掩飾。</br> ……這人眼睛瞎了,腦子倒是沒瞎。</br> 葉諳揉著被他扣得發紅的手腕,腹謗了幾句。</br> 可惜謝朔完全收不到,冷冷問:“誰讓你上來的?”</br> 葉諳沒好氣道:“謝伯伯啊,你不肯紆尊降貴下樓,他只好讓我上來看看。”</br> 謝朔停頓兩秒,說:“人你也看了,可以出去了。”</br> ???</br> 有事嗎?</br> 聽見這話,葉諳胸口猛地躥起一股無名火——他還真把她當護工了,這么不客氣?</br> 她氣不過,索性破罐子破摔,一屁股在他身旁坐下。</br> “我還沒看夠,再看一會兒。”</br> 謝朔:“……”</br> 謝朔顯然被她的“厚顏無恥”驚到了,臉上的表情一言難盡。</br> 看他吃癟,葉諳的心情愉悅了些,當真雙手撐著下巴,肆無忌憚地盯著他瞧了起來。</br> 英挺的眉,鼻峰如山,下頜弧線干凈漂亮,上身裹在寬松的針織衫里,窺不到究竟。這樣的男人,哪怕此刻面色陰郁戾氣加身,骨子里也透著優雅矜貴。</br> 長得真養眼啊,葉諳越看越滿意,一顆春心蠢蠢欲動。</br> 唔,這樁婚事答應得著實不虧。</br> 她以后要少罵葉遠年幾句。</br> 謝朔雖然看不見,但隱約能感覺到落在身上的目光,赤.裸直白,沒有半分遮掩,好像恨不得把他扒個干凈。</br> 半晌后,他忍無可忍:“看夠了沒?”</br> 葉諳:“沒。”</br> 謝朔:“……”</br> 葉諳頭一歪:“再說,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我看的明明是窗外的風景。”</br> 謝朔:“……”</br> 葉諳繼續挑釁:“風景可比人好看多了。”</br> 謝朔額角青筋鼓了鼓,似乎已經到了爆發的邊緣。</br> 葉諳總覺得下一秒他就會惱羞成怒,把自己直接扔出去。</br> 為了安全著想,她沒有再作死,換了語調說:“好啦我不看你了,我們來聊聊結婚的事吧。”</br> “我問你,這樁婚事是不是你自己答應的?”</br> 謝朔沒回答,眉頭緊蹙,算是默認。</br> 葉諳又道:“你自己答應了,說明已經權衡好了利弊,既然這樣,那你現在擺出這么副不情不愿的樣子,是幾個意思?”</br> 謝朔仍舊不語,下頜緊繃,修長的手指也微微蜷起,不知在想些什么。</br> 房間里的氣氛冷下來,葉諳看他這副模樣,莫名覺得他有些可憐,諷刺的話在喉間堵了堵。</br> 曾經的天之驕子淪落至此,連婚姻都要將就,確實過于凄慘了。</br> 她默默唏噓一番,想起來之前答應葉遠年的事,耐著性子開始勸他:“其實呢,我剛剛說的都是真話,我確實長得挺漂亮的,性格也不錯,不然我們先處著試試?”</br> 謝朔牽了下唇:“你倒是挺自信。”</br> 葉諳愉快地接了句:“自信的女孩兒,運氣都不會太差。”</br> 謝朔:“……”</br> 嫁給他一個瞎子也算運氣好嗎?謝朔忍了忍,沒把這句話問出口。</br> 葉諳忽然身子前傾,探頭問道:“難道你以前見過我,對我有什么不好的印象,很討厭我,所以才這么不情愿?”</br> 淡淡的女人香再度逸過來,失明后,謝朔的其他感官變得靈敏了許多,葉諳這樣近距離地跟他說話,他甚至可以感知到撩過頸畔的細微氣息,如游絲鉆入皮膚,帶起若有若無的癢意。</br> 他稍稍別開臉,眉心蹙成了川字。</br> 葉諳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似乎十分期待他的回答,然而等了許久,也沒等到他開口。</br> 她眼底隱約閃過一絲失落,收回了目光:“不說話我就當你沒見過了。既然沒見過,那應該也談不上討厭,既然不討厭,那我們以后和平相處,不也挺好的嗎?”</br> “放心,我知道我們是商業聯姻,毫無感情可言,我不會對你有什么不切實際的幻想,結婚以后,互不干涉,各自相安無事就好。”</br> 聽到最后兩句,謝大少爺終于開了尊口:“你能說到做到?”</br> 葉諳立馬道:“這有不能的?正好我也樂得自在。”</br> 她瞅了瞅他的神色,試探著問:“那我們這算是達成共識了?”</br> 謝朔沒反駁。</br> 葉諳松下一口氣,高興地坐回原位,默默給自己比了個心:圓滿完成任務!</br> 結果,嘴角才剛揚起,就又聽見冷漠的一句:“現在你可以出去了。”</br> 葉諳:“……”</br> 不等葉諳再開口,謝朔已經站了起來,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樣,好像生怕她又冒出一句“還沒看夠要再看一會兒”。</br> “……”</br> 好氣哦!</br> 葉諳盯著他的背影,差點沒忍住絆他一腳。</br> 她憤怒地坐了一會兒,越想越不甘心,就這樣下樓,謝柏言肯定會問她怎么沒和他一起下去。</br> 折騰這么半天都沒把人弄下樓,也太丟臉了。</br> 不行,她非得讓他跟她一起下樓不可。</br> 這樣想著,葉諳也從沙發上起身,快步走到謝朔進去的內室。</br> “你——”</br> 剛一張口,她整個人卡了殼。</br> ——原來,這里是衣帽間。</br> 而謝朔……正在換衣服。</br> 一件襯衫才剛套上,還沒來得及扣紐扣。</br> 結實的的胸膛和腹肌映入眼簾,起伏的線條延伸至褲腰下。</br> 葉諳直愣愣望著,“唰”地紅了臉。</br> 謝朔聽到響動,將襯衫一掩,臉徹底黑成了鍋底。</br> “出去!”</br> 這回葉諳再不敢跟他硬杠,慌慌張張轉身出去,百忙之中還不忘想——幸好他沒脫褲子。</br> 臉一陣陣發燙,她用手背涼了涼,胸口的噗通聲半天都沒消下去。</br> 片刻后,謝朔穿好衣服,從衣帽間出來,周身冒著寒氣。</br> 葉諳有點發怵,看了他一眼,男人換了件黑色襯衫,越發顯得氣質冷冽。</br> 她動了動唇,正想問他換衣服是不是打算跟她下樓,門外突然響起敲門聲。</br> “阿朔。”</br> 謝柏言的聲音從外面傳進來。</br> 葉諳一驚,趕忙理了理頭發,快步走到門口,開了門。</br> “諳諳。”見開門的是她,謝柏言笑了笑。</br> “謝伯伯。”葉諳一秒恢復成大家閨秀模樣,笑得溫婉大方。</br> 謝柏言進屋,目光在兩人身上逡巡一圈,笑問道:“你們兩個在聊什么,這么久都沒下來?”</br> 葉諳瞥了謝朔一眼,大少爺冷著張臉,顯然不能指望他開口圓場。</br> 葉諳只好硬著頭皮笑笑:“沒什么,就是……隨便聊聊。”</br> 兩人能聊到一塊兒,謝柏言很是欣慰:“多聊聊好……”轉頭勸謝朔,“你葉叔叔在樓下坐了半天了,下去和他打個招呼?”</br> 謝柏言親自上來請,謝朔總算沒再不理會,憑著感覺慢慢往臥室外走。</br> 葉諳站在一旁,收到謝柏言的暗示眼神,意會過來,上前去扶他。</br> 謝朔再次皺眉,想掙開她,葉諳忙用力抓住他的胳膊,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飛快說道:“我們剛剛說好了的。”</br> 謝朔面沉如水,眼底戾氣深重,但最終還是隱忍住了,沒有發作。</br> -----</br> 下樓后,謝朔向葉遠年問過好,便坐在一旁,繼續冷著張臉裝雕像。</br> 葉諳挨著他坐下,低眉順眼,也格外安靜。</br> 兩人坐在一處,竟然莫名地般配。</br> 謝柏言越看越滿意,同葉遠年說笑幾句,偏頭問謝朔:“我同你葉叔叔剛剛商量了一下婚期,下個月月初你看如何?”</br> 聽見這話,葉諳立馬抬起了頭:下個月……這也太快了點吧?</br> 謝朔的反應卻很平淡:“您決定就好。”</br> 那語氣,好像在討論明天吃什么。</br> “……”</br> 到底是誰要結婚?</br> 葉諳心里飄過一萬字的吐槽彈幕,忍了又忍,才勉強維持住不失禮貌的微笑。</br> 算了,早結晚結都是結,已經到這一步了,再矯情也沒什么意思。</br> 她可不像他,非跟自己過不去。</br> ……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