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荒馬『亂』之, 文貴妃很快被請了出去。
倒紫垣真人被急匆匆從玄穹寶殿請了過來。他深隆豐帝信任,被轎攆抬過來的,下了轎攆之后整了整衣冠, 便甩著寬大的衣袖,仙風道骨地邁入乾清宮。
隆豐帝瞧見他, 渾濁蒼的眼睛一瞬間綻出光亮來,只惦記著太醫的,不敢再有太大的情緒起伏, 只用力大口呼吸著, 眼睛卻牢牢盯著紫垣真人。
紫垣真人在龍榻前踱了幾步, 垂眸掐指算了許久, 方才神『色』凝重道:“宮了邪祟, 陛下這被邪祟魘住了。”
果然文貴妃!他一時憐惜,卻反而被邪祟纏了身, 隆豐帝眼流『露』出憎惡與悔恨來。
誠然他喜愛文貴妃的, 這個女人陪了他許多年,不論長相『性』格都十分合他心意, 床榻之間更風情萬種。而且她沒有強勢的母家, 即便生了兒子, 也只能牢牢依附著他,他可以毫無顧慮地寵愛。
這些年里后宮進了么多美人,卻沒有一個如文貴妃這般合他心意。
以他愿意縱著這個女人。
可前提這點縱容不會影響他!
自從上一次纏.綿病榻許久, 隆豐帝就格外注意自的身體, 他受夠了種虛弱無力的感覺, 病好之后他甚至都沒有再召美人侍寢,只每日跟著紫垣真人修習道法,服用丹丸, 好不容易精神才養好了一些,可在卻都都毀了!
想太醫說有風的可能『性』,隆豐帝心底便有無盡的恐慌蔓延,他掙扎著抬起手指向門口,嘶聲道:“文貴妃,景仁宮!”
紫垣真人了他的指點,很快便被人引著往景仁宮去探查。
半個時辰之后,他方才折返回來。
隆豐帝此時已經用過了湯『藥』,雖然身體虛著,卻沒有先前么虛弱無力了,病懨懨靠在引枕上,急切問道:“真人可看出什么了?”
紫垣真人頷首,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景仁宮上方有邪祟盤旋,貴妃娘娘更血氣纏身……恐有業障未清。”
“可能驅除?”隆豐帝追問。
“設道場,做一場法事便可。只邪祟易除,業障難解。”紫垣真人略一遲疑,直言道:“陛下身體底子沒養回來又受了沖撞,在貴妃娘娘身上的業障解除之前,最好不要太過……親近。”
隆豐帝聽臉一陣紅一陣,心也十分后悔。
“就有勞真人了。”
*
了隆豐帝的吩咐,紫垣真人很快便讓人在景仁宮前設下了道場法壇。
因此一事,景仁宮鬧鬼的事情徹底壓不住了,傳沸沸揚揚。宮傳出不少流言,說下毒謀害皇后的太監其實文貴妃派去的,死去的宮女翡翠其實也被滅口了。
不然怎么這兩人剛死,景仁宮就鬧起了鬼呢?
文貴妃待在景仁宮里,隆豐帝下旨禁了她的足,在法事做完前她不再出景仁宮。
宮些沸沸揚揚的傳言由貼身伺候的女官傳她耳朵里,叫她恨牙癢癢時,又心底里升起一股難言的恐慌來。
她忽然生出一種莫名的感覺,好像自一腳踩進了泥沼里,身不由越陷越深。
驅邪法事的日子定在了三日后,據說紫垣真人千挑萬選的陽氣極盛的日子,最宜驅除邪祟。
法事當日個難的晴日。久未出的太陽從厚重的云層里鉆了出來,雖透著些殘冬的冷意,照身上卻暖洋洋的。
景仁宮前的廣場上,隆豐帝與皇后一人一邊端坐,身后隨行觀禮的妃嬪眾宮人。
廣場央的法壇上,穿著四象八卦服的紫垣真人手持桃木劍腳踩天罡步,口念念有詞地行驅邪儀式。
而作為景仁宮的主人,“業障纏身”的文貴妃則被迫荊釵素服,跪坐在法壇之上誦經除晦。
她低垂的目光掃過壇下一雙雙藏不住幸災樂禍的面孔,屈辱地咬緊了牙。
然而這卻不最難堪的境地。
就在紫垣真人做法途時,厚重的烏云忽然聚攏起來,遮住了晴日,亮堂的天『色』不出片刻便暗了下來,似風雨欲來。
黑沉沉的云層里隱約傳來滾滾悶雷聲響。
驟然變化的天氣叫在場眾人生出些惶然,作法的紫垣真人沉聲道了一句“不好”,立即咬破手指,將鮮血抹在了桃木劍上,四平八穩的步法也變急促起來。
幾乎與此同時,天空忽然一聲炸雷驚響——
紫垣真人似乎承受不住重壓般單膝跪地,猛然噴出一口血來!
他仰頭看向頭頂匯聚的陰云,喃喃道了一句“怎會有如此強的怨氣?”
這突發的場面叫眾人大驚,隆豐帝更霍然起身,急道:“發生了何事?”
“陛下恕罪,這邪祟怨氣太強,貧道道行怕……不夠。”短短一句,紫垣真人說氣喘吁吁。
“何方邪祟竟如此強橫?”隆豐帝又急又怕。
“一男一女陰陽雙煞,互為增長。怕有仇怨未了,以怨氣驚人。”
皇帝面『色』難看,正要追問“如何好”時,卻見景仁宮前跪著的宮人里忽有一人驚惶大叫出聲:“不我殺你!不我!”
看衣著景仁宮的女官,她似看了什么極為可怕的東西一樣,連滾帶爬就要逃走:“不我!娘娘的命令,跟我沒關系!”
滿場寂靜里,她的聲音顯格外尖銳。
隆豐帝面『色』沉下來,不快地下了命:“將人押過來。”
侍奉在側的薛恕一個眼神,便立即有兩名錦衣衛將人押了過來。女官猶在掙扎不休,口胡『亂』嚷嚷著,被按著跪在地上時,身體抖如糠篩:“我也不想殺你的,我也不想的……來找我……”
隆豐帝的面『色』已極為不悅,薛恕窺見他的面『色』,識趣地上前審問道:“娘娘讓你殺了誰?”
“翡翠。”女官面如紙『色』。
翡翠正死去的景仁宮宮女。
“娘娘為什么讓你殺了翡翠?”薛恕繼續循循善誘。
天空悶雷未停歇,女官似快被嚇瘋了,語無倫次道:“因為翡翠王實的對食,王實已經死了,翡翠也死。娘娘說了,他們都要死!”
王實正往糕點下毒的太監。
問此處,有些事已經不言而喻。
薛恕不再追問,而征詢地看向面『色』晦暗難辨的隆豐帝:“陛下?”
隆豐帝神『色』倒沒見多少驚詫,他冷冰冰瞧了祭壇上的文貴妃一眼,不等她開口便轉向了坐調息的紫垣真人:“這邪祟可能除?”
紫垣真人道:“怨氣太強,先化了怨氣。二人尸骨也需尋一處陽地鎮壓,否則任由怨氣壯大,后果不堪設想。”
隆豐帝聞言沉默片刻,看向薛恕道:“此事便交由你辦。”
薛恕垂首應,對錦衣衛擺了擺手,名女官便被押了下去。
至于文貴妃……事情沒有徹底蓋棺定論之前,仍然被禁足在景仁宮。
東廠辦事效率極,文貴妃身邊的女官太監都去詔獄里走了一遭,身上倒瞧不出受了什么刑,個個卻面如金紙氣若游絲。
被禁足景仁宮的文貴妃失了耳目爪牙,如同一只被挖了眼剪斷利爪的野獸,只能徒勞無功地掙扎、焦躁地等待自的結局。
她拼命回想,這個陷阱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從她踏入乾清宮一刻開始?
不對!應該從景仁宮鬧鬼開始,她就一腳踏進了敵人布置的陷阱,再抽不出身來。
她甚至不知道法事日出來指認的女官什么時候被買通的。
這不可能殷慈光個廢物的手筆,太子!
也只有他有這個能耐了。
文貴妃恨咬牙切齒,她想盡辦法想要見皇帝,凡皇帝肯見她,勾起一絲憐惜,便不會忍心太過怪罪她。
然而如今看守景仁宮的守衛都薛恕的人,她扔出再多的銀子,也如同泥牛入海,沒有半點回響。
不過短短三日,整件案子就被捋清清楚楚明明,匯集冊呈了隆豐帝面前。
太監王實與宮女翡翠同鄉,入宮之后彼此照應情愫漸生,便偷偷結了對食夫妻。兩人某次在景仁宮外幽會時,被文貴妃身邊的女官撞破,此事就捅了文貴妃面前。
文貴妃沒有立即處置二人,反而看了王實的身份。
她以翡翠的『性』命為要挾,讓王實為自辦事。王實雖然未入隆豐帝的眼,在乾清宮伺候,大小也有些用處,偶爾會隨駕伺候。
就在容妃毒日,文貴妃知虞皇后與容妃去了蕉園賞景,便也特意邀了隆豐帝往蕉園附近去游玩,又在御膳房送來糕點時,故意提起了焦園的虞皇后與容妃。于隆豐帝便賜下了兩碟糕點,去送糕點的人正王實。
王實受文貴妃要挾,在其一碟糖漬桂花糕里下了毒,意圖謀害皇后。
而文貴妃則承諾王實,事后只要他自盡,便會放過翡翠。
事發之后王實果然畏罪自盡,文貴妃卻并未守信,在兩日后命心腹女官將翡翠勒死滅口,扔在了冷宮枯井之。
謀害皇后,探聽帝蹤,草菅人命……一條條罪名羅列出來,文貴妃罪無可恕。
“鎮壓墓『穴』已經探好,不日就可將王實與翡翠的尸骨遷過去。”薛恕立在榻前,語氣不疾不徐,沒有任何偏向:“文貴妃該如何處置?”
按照紫垣真人的說法,要化解陰陽雙煞的怨氣,自然讓罪魁禍首受懲處。
隆豐帝猶豫不定,一個“殺”字梗在喉嚨里,遲遲吐不出來。
被邪祟纏上之時,他當然厭惡文貴妃的,真要殺她時又生出些不忍來。而且沒了文貴妃,這后宮豈不皇后一人獨大?
就在隆豐帝難以抉擇時,前朝又翻出了文家的舊事。
隆豐帝最忌諱外戚坐大,以文貴妃的母家并不顯赫,只了個面上光鮮的爵位,在朝卻沒什么實權。這些年文家人仗著宮文貴妃寵,大案沒能力犯,諸如強占民女、侵占田地、放印子錢等小惡都沒少做。
從前無人敢管,如今卻被人一樁樁一件件地翻出來,參了御前。
然而參奏的人越多,隆豐帝反而越猶疑起來,遲遲未定論。
而就在此時,永熙宮傳來喪訊——容妃歿了。
被太醫用珍『藥』吊了這么久的命,她底沒有撐住。
殷承玉聞訊趕去永熙宮時,已有宮人在收斂容妃遺體。殷慈光木然跪在榻前,神『色』空茫。
殷承玉喚了他一聲,他似沒聽一般,眼底沒有半點波瀾,整個人暮氣沉沉。
他喉頭頓時更住,兜兜轉轉走一遭,容妃底沒能活下來。
前世母子二人皆蒙冤而死,污名滿身,連名字都了宮禁.忌。今生眼看著苦日子熬了頭,希望卻生生在眼前破裂。
命運太過無情,他一時不知道哪一種結局對殷慈光更為殘忍。
“孤不會放過文貴妃。”任何安慰在此時都太過蒼無力,殷承玉沉默良久,也只能給出這么一個承諾。
殷慈光眼珠晃了晃,緩緩轉過身來,忽然問他:“我不做錯了?”
“什么?”殷承玉不知他在問什么。
殷慈光卻仿佛并不需要答案,他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往殿外走去。
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長寒冷,三月未春,陰風怒號。
風盈滿寬大的衣袍,殷慈光仰頭長久望著陰沉沉的天,形銷骨立、狀若幽魂。
從小母親便教他要忍。
身份低微不受寵愛,要忍;男扮女裝日日唯恐被拆穿,要忍;文貴妃囂張跋扈處處針對,也要忍……
這皇宮的四面墻就好似一張血盆大口,他與母親戰戰兢兢地生活在其,不敢爭也不敢搶,只能忍氣吞聲,艱難活著。
不沒有恨過怨過,母親總說等他長大了就好了,再忍忍就好了。
他信以為真,當真以為一切會好起來。
事實命運在他最意的時候狠狠給了他一巴掌,叫他知道,他永遠都這深宮墻里的一只螻蟻,生死榮辱為他人掌控。
身體微微顫抖起來,殷慈光死死咬著牙,眼眶發紅,卻沒有流一滴眼淚。
他垂頭看著雙手,這雙手蒼無力,護不住他的母親。
他緩緩攥拳,指尖陷進掌心。
*
容妃葬禮十分隆重,一切規格從貴妃儀制。
生前不寵愛,死后卻哀榮十足。
大約出于補償心理,葬禮之后隆豐帝又下旨封殷慈光為安王,戶部輪值——大燕皇室舊例,皇子行弱冠之禮方才封王。幾個皇子里殷慈光雖最大,卻也沒行弱冠之禮,此次封王已算破例。
而至于文貴妃,她數罪并罰本罪無可恕,隆豐帝幾番斟酌之后,底沒能狠下心殺了曾經心愛的女人,只發落了文家,褫奪貴妃封號之后將人入了冷宮。
不過短短半個月,前朝后宮風云變幻。
殷慈光封王之后,便要正式搬入安王府——他的府邸在年前就已經開始修繕,了如今已經可以入住。
離宮當日,他去慈慶宮辭行。
鄭多寶引著他往弘仁殿去時,只覺這位昔日沉默寡言的大皇子,如今瞧著越發寂然,就像一口深井,有情緒都沉了底,沒了人氣兒。
他心唏噓兩聲,將人引了殿方才退下。
殷承玉聽見通傳迎出來,量著他的神『色』,盡量如同從前一般道:“以為今日遷府事多,想著過幾日再去王府討茶吃,沒想皇兄竟先來了。”
“從前我與母妃多承殿下照拂,今日前來想與殿下說,外面些流言蜚語我不信,殿下也莫信。”
殷慈光一身素衣,面上沒多少哀『色』,說語調平緩慢,似已經從喪母之痛里走出來了。
未曾想他特意過來為了說這么一番,殷承玉微愣。
“待我整理好心情,再邀殿下品茶。”殷慈光說。
殷承玉看著他,想在他眼里找出些什么來,卻什么也沒找。
他頓了下,溫聲說“好”。
要說的已說完,殷慈光便告辭離開。殷承玉送他至門口,在他轉身離開時,低聲道:“冷宮附近的守衛都已撤了。”
殷慈光腳步微頓,沒有回頭繼續往前行。
走出很遠后,他方才回頭看了一眼。有個緋紅身影從殿出來,與殷承玉并肩而立。姿態雖未過分親昵,瞧在眼卻有種旁人無法『插』.入的氛圍。二人低頭說了幾句,便一道轉身進了殿。
殷慈光駐足凝望片刻,方才轉身離去。
羨青山有思,鶴忘機。
上天待他吝嗇,他底做不了他的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