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子的娘一手拉著櫻子一手挽個藍花包袱悶著頭急急地走著,櫻子被娘扯得跌跌撞撞的,她不敢問娘為什么,甚至連去哪也不曉得。
有風。深秋時分的風帶著小錐子,吹得緊時,扎得人臉、手生疼。
櫻子戴個紅色的絨線小帽,不時地用手捂著頭頂,怕被風吹落。
一只鷹就在娘和櫻子的頭頂上盤旋,時而展翅時而舞翅,若即若離。
倏地一個巨大的黑影從天而降,沒等櫻子和娘回過神兒,櫻子就覺得頭皮一陣發涼,小紅帽沒了。
櫻子驚恐地哭叫,仰臉看著鷹爪里的一點紅越升越高。
前年冬天,爹帶櫻子進城看戲,那戲班里有個女子正往鬢角插珠花,爹好像跟那女子很熟,倆人說話時,櫻子看見爹還拉了她的手。散戲后,那女戲子妝沒卸就慌忙出來相送,凜冽寒風中,把個小紅帽親手戴在了櫻子頭上。
紅絨線帽子很漂亮,戴上它,櫻子在一群女娃娃中像朵燦爛的石榴花。
娘惋惜地說,算了,沒把你抓走就是你的造化了。櫻子不甘心,她掙脫娘的手,站在原地繼續尋找那只鷹。
有個紅點從灰黃的空中飄飄悠悠往下落,櫻子驚喜地大叫一聲,它不要我的帽子。
小紅帽失而復得,櫻子得意極了,慌忙戴好,掉頭往回跑。
娘在原地站著,伸出一只手,像是在招呼櫻子。
這該死的風,把娘的聲音都吹散了,櫻子只能看見娘的頭發在風中飛舞,曠野中,娘的身影單薄得令人心疼。
此刻,櫻子的眼睛里只有娘,她迎著風使勁兒朝娘那兒跑。
“撲通”一聲,櫻子眼前一黑,糊里糊涂掉進道旁的大坑里。與此同時,櫻子聽見娘撕心裂肺的叫聲……
好在坑不深,剛沒過櫻子頭頂,小小的人在坑里蹦著大叫:娘——娘——娘——
娘頭發散亂著,撲到了坑前,雙腿跪著,欠下身,伸出手,把嚇壞了的櫻子使勁兒拉了出來。
娘兒倆就那么抱著,抱著。有條狗樣的東西,嘴里叼了塊兒什么,拖著尾巴從她們身邊跑過,并回頭望了娘和櫻子一眼。
櫻子記住了那兩道貪婪的目光,她恐懼地問:是狼?娘卻說是狗。嘴里說著,順手從地上撿起了一塊兒石頭,緊緊地攥著,連連招呼著櫻子快走快走。
深秋,枯黃的玉米稞子快長干到地里了,丘陵地區的人家不在乎,貧瘠的土地有的是,并不指望趕緊把地都整理好,玉米收的越晚蒸出的饃饃越香。啥時跟腳拽著季節的尾巴砍倒玉米平整土地再種麥子不遲。
娘是小腳,以前出門會套車,決不像今天走走停停,險象環生。去哪里?啥時能走到?不知道。
爹在世的時候,櫻子家雇有兩個短工。爹在縣衙做事,當然不過問農田里的事兒。即便爹回到家,也只會躺炕上咕嚕咕嚕抽水煙。娘在家操持家務,紡花織布做飯,忙得團團轉。
不管多忙,娘也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利利索索。娘長得白凈,細長眉,杏核眼,橢圓臉,頭發密實得一把抓不透。娘把頭發從額前左右分梳下兩綹,剪得和下巴一樣齊,捋在耳后。用紅絲繩把濃發扎了足足有一寸長后再盤成元寶髻橫插一根龍鳳簪。娘衣襟上常別根針,針眼里紉根長長的線,哪破了或是掉個扣子開了條小縫兒,娘都會翹著蘭花指,取下針來在濃密的發間篦篦針,隨時隨地,飛針走線。
爹是去年臘月病的,大口大口地吐血,娘帶著櫻子坐車趕到城里時,爹的臉像一張黃表紙。娘替爹擦著嘴角的血跡,淚水漣漣。櫻子躲在娘身后,不相信這個臉色蠟黃奄奄一息的人就是素日穿長衫戴禮帽模樣清秀的爹爹。
爹不在時才三十三歲,娘三十一歲。娘把發髻上的紅絲繩換成了白色,娘成了寡婦。沒了爹的櫻子上不起學堂了,她跟在娘身后,經常回舅家。
櫻子舅家在韓巖,家境殷實,娘沒出嫁前,是在深宅大院里長大的。櫻子初次回去,舅舅妗子煮了一鍋白米飯,燉了凍豆腐和臘肉,由著櫻子性子吃。櫻子抬起頭,對娘說:臘肉很香呢。娘狠狠剜了櫻子一眼,櫻子紅著臉不敢言語了。
慢慢的,妗子會躲著櫻子和娘。家里的短工早就辭了,地一點一點地歸了本家的三爺爺。三爺爺也是讀過書的人,可他罵娘的時候,兇得很,他居然罵娘是掃把星,早早就把他二哥給克死了。櫻子覺得三爺爺不該這樣,娘是三爺爺的二嫂,爹在世時常接濟他,一大家人親親熱熱的,他穿的皮袍,還是爹買的料子娘熬夜給做的呢。
孤兒寡母日子難熬,昨夜,風刮得緊,娘把櫻子平時穿的衣服歸置到一塊兒,摸出兩塊銀元縫在櫻子的夾襖里,把頭埋在衣服里哭了。娘哭的時候,沒聲。櫻子只能看見娘瘦削的肩膀一起一伏的,櫻子不敢吱聲,她以為是自己做錯了什么。許久,她才怯生生地說娘,我吃不了多少飯的,娘你別愁。娘抬起頭,滿臉淚痕,抱住櫻子大放悲聲。
暮色越發沉重,前面黑壓壓的樹木密集了起來,風一吹,影影綽綽晃出房子的輪廓。村口,有人提著盞馬燈迎了上來,說櫻子娘,怎么走到這會兒?娘沒答話。
一所院,兩扇大門,門上有一排排的大銅釘,跨過高高的門檻,有一道影壁,娘和櫻子被那人引進了西廂房。
以后的事情櫻子曾經無數次地回憶,她只能記起自己太乏,吃罷飯就睡了,抱著自己的紅絨線帽一覺睡到了大天亮。
娘不見了,藍花包袱端端正正地放在炕上。從那天起,櫻子成了這家的童養媳……十五歲那年,櫻子寫了一封信丟在這家人的八仙桌上,逃走了。
櫻子是揣著紅絨線帽跟楊蘭春的劇團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