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李昊琛,容琳才知他何以要她更衣:他也換了紫白的鶴舞祥云繡袍,看樣子同是太子所賜,與她亮紫色的碎花戲蝶八幅襦裙不但質(zhì)地和繡工如出一轍,便是顏色式樣也有異曲同工之妙。昊瑱一見便拊掌大笑,“三哥,杜三、嫂子、咦?怎么都是三!你們兩個往起一站,簡直就是天造地設(shè)、珠聯(lián)璧合的活解了!”
看到昊瑱的滿臉笑容,容琳也覺心頭一暖,面上就有了淺淺的笑意,李昊琛瞥她一眼,自對昊瑱道,“姑母讓你來催了?”
昊瑱笑,“那倒沒有。叔叔他們一家剛進(jìn)門,正在廳上和姑丈、表兄他們敘話,表姐一家只怕是說話的功夫也就到了。”對林學(xué)士的兄弟,他們隨著姑母家的孩子輩兒叫做“叔叔”。李昊琛皺眉,“不說只有叔叔一家?”
昊瑱笑道,“弄影妹子說是好久未見她堂姐,所以來前央著姑母一塊兒請了,”看著李昊琛又道,“人家也急著見你……們,從下了轎就問怎么不見你和嫂子,剛才還要和我一起來,被姑母問話攔下了。”容琳只聽著兄弟倆兒說話,并未抬頭,是以未看到二人交換的心照不宣,青杏看到了,卻不解何意,只詫異四公子那個眼神兒怎么透著古怪,象在警示煞神將軍什么——煞神將軍的名號是她和金桔剛剛兒在背地里起的,真是可惜了兒的了,皮相生得那么好,要是脾氣有四公子的一半該多好!
李昊琛看看默默走在身側(cè)的人,皺眉,“你怎么無話?”
容琳苦笑,又來了,他張口必得是這責(zé)難的口氣?“將軍想聽什么?”
李昊琛翻眼,這尚書小姐是吃什么長大的?一張口就噎得人眼前發(fā)黑,“那屋子里頭可全是來‘看’你、我的人,你……”
“三哥,杜三、嫂子是新婦,你說什么、做什么她跟著做就是了,旁人只有挑你不周的、哪有挑她的?”昊瑱解圍,三哥再這么不陰不陽的,只怕早晚把杜三逼急了!對這位小嫂子,昊瑱可是滿意之極,“杜三,無妨,我們在姑母家只是暫住,平日里也不大熱絡(luò),何況來的還是姑丈的親戚!咱們很快就啟程,不用怕他們會怎么說!”
“老四,再怎么不怕,你那不倫不類的稱呼也得改改吧?”李昊琛嗤笑,“況且你什么時候?qū)W會開解人了?”
“三哥,你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聽到有人忍俊不禁地輕笑,昊瑱才醒悟說突嚕嘴了,把他三哥罵成“狗”了,于是又要笑又要陪情,“三哥,不是……”
李昊琛無奈,瞪他一眼道“越說越混賬”了,看容琳別著頭笑得肩頭微顫,眸底也閃過一抹暖意,繃著臉囑咐了句“老實叫你的嫂子是正經(jīng)”便把手伸向容琳,看她有些驚訝地抬眸看他,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樣,懶怠說明,自顧探身過去拉起她就走,青杏在后頭看他抓小姐,急著上去攔,沒等靠前兒,早見煞神將軍牽著她的小姐踏上石階,兩人的袍袖搭在一起,活像紫藤蘿串,青杏看得目瞪口呆,倒是昊瑱一愣之余笑個不住,緊兩步也隨著他們進(jìn)了屋!
未等看清屋里的情形,李昊琛已經(jīng)行禮如儀,容琳只得跟著福下去,問著“叔叔好、嬸娘好”,林學(xué)士的兄弟和夫人不敢托大,站起身來受了禮,直道“生受了”,又叫人取賀儀,又贊好一對佳兒佳婦,李昊琛和容琳少不得又是行禮道謝,李氏和林學(xué)士在一旁看得好不得意,容琳這時已看到老夫婦把她早上送的頭巾也戴上了、繡鞋也穿上了,不知是不是有意,李氏還換了條短些的裙子,略一動便露出半個鞋面,不由垂首微笑。
幾人謙讓了一番依序坐下,林學(xué)士和他兄弟依舊坐了正位,兩位夫人分坐在側(cè),容琳挨著李氏坐了,李昊琛反坐了她的下首。方坐下,李氏招手兒叫過一對兒年輕媳婦,“來,你們姊妹也見見,容琳,你猜猜這都是誰?”
容琳不假思索道,“四妹……”末一個“妹”字未及出口,早醒及這不是在杜家——杜家的親朋故交聚到一起時,也會有這樣的動議,淑琳最愛這樣的時刻,歸出每個人的枝蔓,讓眾人驚嘆她的伶俐——現(xiàn)在是在林家,她不需要再把四妹妹推出來了……斂去嗒然若失,容琳起身,對其中略豐腴些的少婦躬身,“姐姐好!”她的眉目酷似林學(xué)士,再也錯不了的,一屋子的笑聲里,這位表姐笑指身旁那個嬌小玲瓏些的女子道,“那你說她又是誰?”
容琳目光微轉(zhuǎn),那表姐已促狹道,“不得搬救兵”,擋在李昊琛身前,容琳暗嘆,這位姐姐以為他會幫她么?“見過嫂子!”她施禮,笑聲又起,被稱作嫂子實則為表嫂的女子笑著回禮,容琳知道猜對了,以為這也就罷了,不料表姐興致來了,拉著她手道,“妹妹,還有個人,你若猜出她是誰我便再不為難你!”看她不依不饒的樣子,容琳不好掃她的興,只得含笑道,“姐姐說的是哪一位呢?”
林學(xué)士夫婦和叔叔、嬸娘也讓這年輕一輩兒的人挑起興致,全都帶笑看著,就見那表姐從對面座位上拉起一個人,直拉到容琳面前,“你說她是誰?”
容琳暗暗喝了聲彩:好個妙人兒!進(jìn)屋時就看到座中有這出塵脫俗的人物,以目致意,只是對方似未發(fā)覺,不曾回應(yīng),此時兩兩對面,容琳更覺眼前一亮:女子的年歲與自家仿佛,長睫如翼,掩著剪水雙瞳,如云烏發(fā)只簡單地別了根玉色的簪子,渾身上下,不見絲毫浮華,卻讓人覺得翩然若仙,柳芽兒色的衫裙在此季雖略顯單薄,卻平添她的的嬌怯堪憐,不由脫口道,“真是人如其名了!”
一語既出,滿屋皆罕,表姐第一個叫出來,“你知道她的名字?我卻不信!妹妹你說來,你說來,我們聽聽,我竟不信咱們家里竟來了個女諸葛!”
容琳暗道慚愧,若說諸葛,該是昊瑱才對,這名字可是他提到的,“弄影妹妹!”
屋里人面面相覷了那么一霎,便有笑的、有贊的,昊瑱張了嘴,還不知是自家走漏的消息,李昊琛眼一閃,想出了大概,低了頭端起茶來吹著,青杏高興得臉兒都紅了,想著回去一定要告訴金桔,她們小姐真是多少個臭皮匠都頂不上呢!
那女子微微一怔,垂了目,屈身行禮,“姐姐好!”聲音清淡。容琳還禮,模糊地覺得這稱呼有些不妥,她是叔叔嬸娘的女兒,論理該叫她“嫂子”的吧?
表姐不知容琳肚里的官司,只顧張口結(jié)舌了,拉著容琳道,“我不管你怎么知道的,我且問你,什么叫人如其名?”回到家就聽娘說這尚書小姐怎么怎么好,比那親侄子貼心,先還笑娘是拿了人家的手短,現(xiàn)在看這容琳確非等閑之輩,弄影丫頭一向眼高于頂,這回可遇到個能煞她威風(fēng)的了!
容琳看著表姐笑道,“是妹妹的仙姿讓人突然想到‘云破月來花弄影’的句子,是以有那么一說。”說這話時,容琳并未看那弄影,無來由的,覺得這位弄影妹妹對她似有戒備之意。表姐呆了一呆,笑道,“好妹子,你說的這是什么?怪好聽的,我卻不懂!”
林學(xué)士咳了一聲,道,“還不都怪你娘!那時說教你讀些書,你娘偏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如今丟丑了?這是宋人張先的詞,說的是云散月出花影隨風(fēng)而動,你想想那是美還是不美?”說罷看容琳道,“你喜歡這‘張三影’的詞?”
容琳陪笑道,“不敢,只是兄長們學(xué)了些有時念給我們聽,便記住了。”聽學(xué)士的意思不喜女子讀書,容琳無意讓他著惱。林學(xué)士捻須,正欲開言,忽聽有人淡淡道,“姐姐博學(xué)。只是弄影的名字與這個倒無關(guān),況且弄影一向不好那些花月蜂蝶什么的,倒是讓姐姐謬贊了。”那個清麗的女子一臉疏淡,眼光有意無意地落在容琳的衣裙上……
一屋子人都看到容琳衣裙上的花蝶,弄影的話象沸漿里扔進(jìn)一塊冰,霎時水靜波平,無人看容琳,卻無人不在等著聽她怎么說,容琳的睫垂下又揚(yáng)起,歉然笑道,“是我俗了,只會拿這些俗物兒比人,妹妹別見怪才好。”一語既出,仿若給各人喂了顆九轉(zhuǎn)還魂丹,提在半空的那口氣都悄悄地吁出來,該說的、笑的又都接上了,只有青杏臉上殘紅未退復(fù)添新霞,這回卻不是高興,而是不高興,趁人不注意狠剜了弄影一眼——再愚笨也能聽出她的話里大有玄機(jī),小姐好心贊她,她卻不領(lǐng)情,真是乖僻得可以了,和那煞神將軍倒有一比!
容琳說完話便被表姐擁著送回椅上,不意把弄影留在原處,表嫂看到這疏漏,欲待過來招呼,恰有丫頭上來回什么話,一混就過去了,嬸娘在一邊看見自己的女兒被冷落,不自在卻又不好說什么,面上和學(xué)士夫婦寒暄著,眼卻不安地留意著這邊。弄影微微冷笑,自己輕移蓮步到了李昊琛面前,“妹子給昊琛哥哥道喜!”
李昊琛未起身,只在椅上虛還一禮,“同喜,同喜!”
弄影輕笑道,“昊琛哥哥嘴里說‘同喜’,眉頭卻皺的那么緊,哪像是喜?倒像是有什么不如意呢!”
李昊琛皺眉笑道,“是么?我竟不知!”
弄影笑道,“我們可都看到了呢!我還聽說昊琛哥哥去見太子,一早才從東宮回來,昨兒個的日子……莫不是有什么軍國大事么?”
李昊琛端起了蓋碗,“流云死了,你說是不是大事?”不知道是他的冷臉還是他說出來的話嚇著了弄影,巧笑嫣然的人輕“啊”了聲便飛快掩口,瞄向容琳,容琳和站在她椅側(cè)的表姐相談甚歡,并未聽他們在說什么,弄影放下手,心有不甘地看看低頭喝茶的李昊琛,欲言又止,側(cè)目忽見昊瑱在一旁對她搖頭,有責(zé)備之意,一時大感無趣,偏昂了頭從他面前過,去找表嫂。表嫂剛把丫頭打發(fā)下去,見她來便笑拉了她的手,對公婆回道,“園子里都準(zhǔn)備好了,爹娘看是現(xiàn)在過去還是……”
林學(xué)士起身,“我等老朽不可讓‘佳人’久候,現(xiàn)在就過去吧!”家下人都知他愛菊成癡,說前人有梅妻鶴子的,他只要菊妻菊子,是以對他此言不以為怪,只有容琳不解他老人家何以竟風(fēng)趣至此,低頭一笑,早被表姐拉起來了。
都是家里人,沒有那么多虛禮,林學(xué)士和叔叔當(dāng)先一走,這里夫人、少夫人、兄弟姊妹的便隨意同行了,昊瑱留在后頭,對李昊琛道,“三哥,弄影來意不善,你看著點兒,別傷了親戚的和氣才好。”
李昊琛瞇眼看看被李氏拉著手的那抹亮紫色身影,淡然道,“敢去招惹狼崽子,就該想到會被狼咬,看不看著又能如何?”
昊瑱撓頭,“你……說誰是狼崽子?弄影還是小嫂子?”他的本意是想說別傷了小嫂子,聽三哥這意思好像是弄影要小心才是。李昊琛沉吟了片刻,撇嘴一笑,“誰知道呢,看著不就行了?”
“昊琛哥哥要看什么?”一聲溫柔的笑問,弄影不知怎么反走在他們身后,昊瑱意味深長地看了李昊琛,李昊琛悠然自得,“什么都看。看天看云看人看花……”
“你不是不喜歡花?說嬌弱得惹人煩?”弄影對那“花”字似是介意得很。
李昊琛蹙眉,他委實不能一一記得對這位隔了好幾層的堂妹說過什么樣的話,不過這話應(yīng)出自他口倒是不假,“別人喜歡,總不好掃了大家的興。”
弄影品了這話,眸光一閃,“昊琛哥哥不像這么委屈自己的人!”
李昊琛一呆,這好像說不到委屈上頭吧?隨口道,“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弄影聽了,神色復(fù)雜起來,倒沉默了,昊瑱莫名其妙,不知道三哥的話怎么就讓她又是不忍又是不甘又像在做什么計議,不過這位妹子對他向來不大恭敬,他也懶怠去與她周旋,她的心思都在三哥身上,如今三哥已經(jīng)成婚了,有的沒的那些想頭她也該自家兒收拾收拾,別人都做不知也就翻過這一節(jié)了。
三人各懷心思,與前頭的人離的就遠(yuǎn)了,表姐回頭瞧了一眼,道,“弄影丫頭怎么落下了?”要停步等,她嫂子早在她手上捏了一下,“小著聲兒!”看看沒人注意,才悄聲笑道,“怕是早算計好了。你冒冒失失一叫,當(dāng)心她惱你。”
表姐一聽這話古怪,忙問,“有什么故事眼子么?”
她嫂子嘆笑,“你竟不知?我還以為你看出來了!”
表姐愈發(fā)好奇,“什么事?”
她嫂子又看看左右,讓跟著的丫頭去前頭照顧夫人們,這才低聲道,“打咱們這兩位兄弟在家里住著起,弄影三天兩頭來,這兩三個月比過去一兩年來的都頻!”
表姐瞠目,“有這等事?!”尋思了一會兒笑道,“那丫頭也是個心高氣傲的,怎么就……?”
她嫂子咂舌,“誰說不是!也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了。”
表姐道,“要不在嬸娘跟前兒露個話兒?雖說舅舅他們家是朝廷重臣,可叔叔家也是官商,家境殷實,又只得這么一個女兒……”
她嫂子笑道,“早說倒還成,如今人家已娶了親……”
“娶親?你說的是?”不是老四昊瑱?!一看她嫂子在袖子口比出的三根手指,頓時跌腳,“弄影可是走路撞了邪?人家一早就說是來京城下聘的!……怪道她剛才給那個人沒臉!這下可怎么好?”
她嫂子笑道,“你倒是個菩薩,兩邊兒都想幫著!別操那心了,這一位,”她努嘴兒示意容琳,“別看象雪堆的粉砌的,可也了不得呢,娘沒跟你說?”把早晨的事學(xué)說了一遍,表姐聽得又驚又贊,“嫂子,這番話換了你我可都說不出來!”
她嫂子笑,“要不說人家是尚書小姐呢!”回頭又瞟了一眼,人隱在花樹后頭看不真切,也不知在耽擱些什么,表姐嘆氣,“咱們那一位打的什么主意?”她嫂子匆忙道,“誰知道?管那么多呢,好歹糊弄過今天這一出就是了!”拉了她小姑子快走兩步去給長輩們引路,萃芳圃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