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搖花影,菊香暗浮,午后暖陽里,簫聲流動,眾人面上皆含了笑:原本是怕弄影著惱才斂神靜氣,一路聽下來,她的簫竟吹得頗有章法,林學士閉了目在膝上叩著節拍,容琳細聽那簫聲婉轉,再看站在亭子口的人,只見風掠起她的發梢、裙裾,衣袂翩然,神采空靈,恍若仙子凌波,想起先時還覺得她的翠黃衫裙“單”了些,壓不住季,現在看恰與她手里碧綠的簫管相得益彰,說不出的明艷脫俗,知是她有意如此穿著,可見是個極有思量的,心下微憾,可惜這樣的女子不屑與她為伴,否則相互酬和也該是平生之幸了!
她的微喟被有心人捕到,身畔人側目,“技癢了么?”不知是否是簫曲讓人軟化,李昊琛的聲音不復此前的冷漠譏誚,只是聽著漫不經心而已。容琳不意他有此一問,反不知如何作答,頓了一下方輕聲道,“沒有。”李昊琛不動聲色地睨她一眼,見她垂首便不說什么了——感覺中她聽的比別個都入神,露在袍袖外的指尖也時時按壓起抹,正合著弄影的節拍,該也是個通音律的,一時起意就那么問了,見她淡淡的,便無意再繼續,自聽弄影把最后一個音吹得綿遠悠長……
簫音歇了,眾人尚未回神,弄影收了簫,暗自調著氣息,白皙雙頰染了兩抹紅暈,直是面如桃花,“我吹得不好么?怎么竟沒人說句話呢?”眼波正停在李昊琛臉上,李昊琛也不躲閃,大方贊道,“這就叫‘此時無聲勝有聲’了!”
弄影大喜,卻不敢太形于色,抑著得意轉向林學士,嬌笑道,“伯父您說呢?”
林學士點頭,“以你的年紀,也是難得的了!若說的深些么……你要聽什么呢?”
弄影聽這話有些保留,笑得就不大自在,“當然要聽伯父的真心話。能得伯父指教,那是弄影的榮幸!”
林學士擺手,“我于此道也不甚通,指點是不能的了,不過此間另有高明,”眾人都詫異,卻見他看向容琳,“侄媳婦,你來點評一、二吧!”
眼見眾人的視線齊刷刷集于自身,容琳忙離座告饒,“姑丈,愧對高看!容琳也不通此道,豈敢妄言?”別人猶可,青杏先呆了眼:二小姐過生日時,小姐還吹了曲《妝臺秋思》,二小姐當時說曲為心聲,好像是說小姐拿昭君出塞來比她自個兒,這會子怎么推說不會呢?還疑惑著呢,那邊林學士已大不以為然,“侄媳婦,尚書大人以善文辭、精音律名滿天下,你便是耳濡目染,也會有一番造詣,又何必推脫?”
聽老人家不是意思,容琳賠笑,“是家父說音畫之事終非女子的課業,略有涉獵固可修身養性,過專則怕迷了心竅、移了性情,反為不美,因而容琳于這上頭只是略知皮毛!”
這話深得林學士之心,點頭不已,“尚書大人高見!弄影你也聽聽,需記得這話!”弄影自林學士叫到容琳便有不甘之意,現聽學士如此說了,不得不施禮,“是。”轉過臉來,語聲恭敬面上卻是譏刺,“姐姐也聽到伯父的話了!姐姐雖要藏私,弄影卻少不得要腆顏討教,請教弄影的簫有何難入耳處呢?”
容琳心生不悅,這看似嬌怯的人一旦咄咄竟有了凌厲之氣,只是,她何時是知懼的人?溫煦一笑,柔聲道,“妹妹,指教是談不上的,不過是些淺薄的見識也登不得大雅之堂,若蒙妹妹不棄,未若先請姑丈、叔叔們先去軒閣自行方便,你我姊妹再慢慢敘談,你看如何呢?”
弄影待要異議,早不知誰先贊同了,表嫂、表姐、昊瑱就全起來了,丫頭們也都應聲上來服侍著,一窩蜂地攛弄著四位老人家離了亭子。嬸娘不放心,邊走邊小聲兒囑咐表姐,“你看著點兒弄影丫頭!”表姐心知這做娘的心里已經明鏡兒似的了,只是奈何不了自己的女孩兒,只得寬她的心,“別記掛了,我和嫂子在,不會讓她和那一位怎么樣的!”嬸娘這才一步三回頭地去了。
亭上李昊琛坐在原處沒動,見人都出去了才沉聲問,“你把老人家都支走了意欲何為?”容琳淡笑,正欲開言,見表姐已經先回來了,忙迎上去接著,不愿再跟李昊琛對眼,只悄聲對著表姐道,“姐姐,弄影的名字是叔叔給取的么?”不好冒昧打聽這位小姐的脾性,就從這上頭入手吧,叔叔可不像是有雅意的人,“還是姑丈?”
表姐一看別人都不在跟前兒,笑,“誰都不是!她自己改的,原本的名字叫月娥。”
李昊琛一直注意著她們,聞聽此言險些失笑,容琳無心他顧,聽罷兀自點頭,“原來如此,知道了!”表姐見她話說得蹊蹺,抑不住好奇,“妹妹知道什么了?快說來我聽聽!”
容琳笑,“也沒有什么,不過是猜到弄影名字的來歷了。”抬眼看周遭,只有他們三個,記起林學士已經離座,不必擔心講書說文不合宜會惹他不快,這才道,“弄影的名字該是從弄玉化來的!”看堂姐有問“弄玉是誰”的意思,續道,“弄玉是秦時穆公的女兒,因為喜歡玉而取了這么個名,據說這位公主喜歡吹笙,得了一個叫簫史的青年人的指點,吹簫的技藝也精進,在高臺上吹簫能引來鳳凰起舞,后來就和簫史結為夫婦,一次二人笙簫相和時竟引來金龍紫鳳,他們便乘龍跨鳳升空而去,有個‘鳳凰臺上憶吹簫’的詞牌名就是從他們身上得來的。弄影,該是弄玉之影的意思。”
堂姐聽得信服,“該是這么回事!弄影那丫頭的心思曲里拐彎兒的,眼界又高,不會平白無故改個沒有出處的名兒……呦,弄影妹子,你來得正好!來,快來,你好好求求姐姐我,日后我好在菩薩面前早晚三炷香,保佑你夙愿得償!”
弄影和表嫂攜手上亭,聞言嗤笑,“嫂子,你聽姐姐是不是瘋了?我有什么愿不能自個兒許、還得勞動你出馬?”
表姐睥睨,“是么?你還別不把我這個弼馬溫當個官兒!我來請問你,早遇簫史、共結連理這樣的愿你一個女孩兒家可怎么許呢?”
一聽此話,弄影飛紅了臉,溜一眼李昊琛,啐她堂姐,“說你瘋了還真是瘋了!一般都是大家小姐,怎么嫁了人就說出這么些村言俗語?也不怕粗鄙得讓人恥笑!”簫史的話不是堂姐能知道的,定是從那尚書小姐口里出來的,挾怨斜她一眼,怪她多事。
表嫂一看她的神情,再聽她那罵著鍋捎著盆兒的口氣,料出了個八、九,忙打岔,“弄影,不理會那起粗鄙的!你還是快來行了拜師禮,讓容琳指點指點你,我們也跟著聽個熱鬧!”表姐一看她嫂子光顧著打岔,也不看看吉兇,心道弄影本就不服這一位,她還又是拜師又是指點的,這不是瞎目糊眼地把人領出狼窩又送進虎口了么?急得呼嗐連天,又皺眉毛又瞪眼的,她嫂子還不明就里,倒是昊瑱在一邊兒莫名其妙,問“你怎么讓蜂子螫了么?”
李昊琛冷眼看著這些鶯鶯燕燕的熱鬧,肚里憋了笑,倒把一直的心事放下了,索性往亭柱上一靠,閉目假寐,補昨晚兒的不眠,只兩個耳朵豎著,聽她們的動靜兒,也不知尚書小姐和“公主之影”斗法會鹿死誰手。
眼角的余光瞥到李昊琛的舉動,弄影暗舒了口氣,被李昊琛洞若觀火的眸子盯著,她越是想典雅出塵便越是象火燎了毛,他不看著,她自在些,不信就輸給那象泥娃娃似的只會掛著一臉呆笑的尚書小姐!
打定了主意,弄影款款施禮,“姐姐在上,請受弄影一拜!”容琳發怔,不知這小姐怎么突然就轉了性,口里連稱“不敢”忙著回禮,表姐和表嫂也看的莫名驚詫,猜不透弄影這唱的是哪一出,她怎么就乖順起來了?心里百般狐疑,卻也樂見這弄影不再刁鉆,忙挽了她二人各自歸坐,端茶遞水地張羅著盼能把嫌隙都抹平了,弄影笑容可掬,“請姐姐指教!”
容琳暗忖是推不過了,看弄影換了腔調,也就泯了先頭要給她些教訓的心,實意要給她些點撥,溫聲道,“指教是真的不敢!不過妹妹想未想過要換支簫呢?哪怕孔距近些的?”弄影一聽正說在她的痼疾上,面色一凜——她的指距不夠寬,按孔時確實吃力,有時光顧了指法,一口氣含不住,吹出的聲音就散破了,所以在選曲的時候,一直不敢試那音調起伏大的,以為勉強遮掩得過,卻被這尚書小姐一眼看破,不由自主恭敬了些,“我也知道這一層,可實在舍不下這個!”她看手里的簫,表姐在一旁笑,“那是!換了我,我也舍不下:這尺八的竹子夠買一棟宅院的,擱誰誰能舍下?也就叔叔縱著你,看好什么買什么!”
弄影不理會她,只對容琳道,“姐姐,都說‘十簫九接’,我這個可是真正的十目九節,這竹節的位置又正、音色又好,不說萬里挑一也不差什么了,若是……”
容琳好笑,“妹妹,再好的東西也要合用才行!這簫確是難得,可你用著不順,反受其累,這又何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