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瑱送了幾位老人家回來未走臺階,直接飛身越過欄桿,在李昊琛對面落座,“弄影去軒閣找嬸娘她們了,說要回去?!?br /> 李昊琛眉尖動了一下,未睜眼,“偃旗息鼓了?”弄影有所圖謀是毋庸置疑的,只是那尚書小姐也是個綿里藏針的主,見招拆招當不至落了下風。
昊瑱笑,“差不多。丫頭們有說看到她哭的?!?br /> 李昊琛睜眼,“果真?”
昊瑱聳肩,“誰知道呢?我光看小嫂子了。”
李昊琛蹙眉,“她又如何?”
昊瑱斟酌著,“還在原處站著,隔得遠倒看不出什么。青杏在那兒。”
李昊琛又閉了眼,往柱上靠,昊瑱受不了,低叫,“三哥,追擊胡人時兩天三夜不睡也沒見你象現在這樣!想知道什么你自己看、自己聽,別讓我當耳報神!”
李昊琛閉著眼,“我讓你當了?”
昊瑱咧嘴,痛快道,“沒有。不過你手里那盅子能不能放下來?那要是個雞蛋都能讓你焐熟了!”
李昊琛猛地睜眼,果然看到自己手里捏著個羊脂玉的牛眼盅,正是容琳喝蜜茶用的那個,敢情這半日手里下意識地轉著把玩的是這么個東西!讓昊瑱提醒了,李昊琛才發覺那玉已是溫熱的了,不會是從那人手里接過來就未放下吧?他極力回想,昊瑱也很想知道,滿臉促狹的笑,“三哥,”剛叫了這么一聲,表姐在亭外叫他們,“叔叔和嬸娘一會兒要走了,你們要不要一起去送客?”
兩兄弟對了個眼色,昊琛先應道,“這就過去!”一躍身起來了,對昊瑱交代,“我去找她,你先去軒閣那邊候著,看弄影說什么?!标滑櫠挷徽f,轉頭就走,李昊琛把口盅往案上一放,晃眼看到極淺極淡的一點紅暈,該是那人唇上的胭脂,遲疑了一下,還是伸出手來,用拇指輕輕抹去,這才下了亭子,自往園中尋人。
放眼一望便看到花叢邊泥塑木雕的小姐和熱鍋螞蟻似的丫頭,又急又疼覷眼看著她的主子,想上前又不敢的架勢,李昊琛想不透杜容琳怎么能把個下人拘管成這樣,幾步到了她們身后,“干什么呢這是?”
青杏嚇了一跳,可也頭一次覺得被人嚇一跳是好事,雖不是看著可親的四公子,煞神將軍也總比別人強了——小姐斷不會愿意讓外人看到她哭!“將軍,小姐她……”
“青杏,拿披風來給我系上吧。”容琳背了身,似有些鼻塞,青杏象得了赦,趕緊把手里的短披風抖開,圍到容琳身上。李昊琛看著她把繩絡系好了,使眼色讓她退下,青杏磨蹭著不想走,被李昊琛用眼光逼著,不得不退到幾步外垂手,李昊琛這才對容琳的后影道,“人都讓你對付走了,還有什么氣不能平的?”
他的話意像是帶著譏誚的,容琳的脊背忽就僵直了,他是在怪她么?也是啊,若沒有她,他和弄影興許早結鴛盟了!若不是對他用情極深或是得了他的允諾,弄影那樣自視甚高的人又何以會對她說出愿效娥皇、女英的話?只是襄王有夢、神女有心,他們自管成就神仙眷屬好了,何必把她拖累其中?就算象昊瑱說的,他們這樣人家子弟的嫁娶有諸多不得已,那又何須在納采之始的虛禮上做足了功夫?若他早露出些風聲,爹知道了定會想法子轉圜,怎至于到最后娘和姨娘們一邊倒地認準了他是個好的?如今把她置于這般進退不得的境地,他要讓她情何以堪?
容琳的心思千回百轉了,李昊琛卻并無所知,看她半天不動不說話,也有了不快,“敢問小姐還想怎么樣呢?”弄影在她這兒不是鎩羽而去嗎?何必還憤憤不平的?
容琳把最后一點淚意掩住,這才緩緩地轉過身,“將軍想怎么樣呢?”
李昊琛皺眉,這小姐的溫婉得體都是給外人準備的,到他這兒就涓滴不剩了,“你和弄影的齟齬,怎會是我想怎么樣?”
容琳定定地瞅了他兩眼,忍下了冷笑,她和弄影的齟齬?他還真會撇清!“家主”都是如此周旋于妻妾之間的嗎?爹對娘和姨娘們也用這樣的法子?“青杏,走吧!”叫了自己的丫頭,不想再多耽擱功夫,李昊琛看她說走就走,也不好出手攔——讓一旁的丫頭看了像什么樣?只得在她身后冷笑道,“尚書小姐就這么點兒氣量嗎?”
容琳住了腳,也不回頭,冷冷地道,“要不怎樣呢?一般備下聘書定禮八人轎、擇了吉日良辰讓將軍再做嬌客么?”
聽出容琳話中的怨懟,李昊琛得意,就見不得她云淡風輕的模樣!慵然一笑,藹聲道,“你竟有如此賢惠么?”
容琳赫然轉身,“這有何難?!”眉清目冷的看得李昊琛的笑僵在嘴邊,“將軍今日賜容琳一紙休書,明日即可迎新婦進門!”
“你!”李昊琛一聽她竟說出這樣的話,只覺額頭青筋亂冒,一拂袖,語氣森如寒冰,“我說過的話,你最好都記在心里!鬧出難看來可沒有人替你收場!”
“我的場收不收倒不打緊,將軍許了弄影的事該如何收拾才請好好思量!”容琳氣苦難當,憤聲抗辯,脫口而出的活脫脫是李昊琛早先對她說話的口吻。
李昊琛一聽立時想到他自己說“我的威名倒無甚可玷辱”的話,搞不清這是容琳慣常的說話口氣還是刻意要譏刺他,然則就算是譏刺,他也計較不得,早被容琳提到的人引去了精神,“我許了弄影何事?”她既說破了,他也無需再故作無知,只是他敢擔保自個兒未給弄影期許,卻不敢保證那位小姐會如何說,聽容琳的話像是大有緣故,他很怕弄影在其中指鹿為馬,忙不迭地追問。被他一問,容琳反而啞口,弄影與他有私只是自家的猜測,并無實據,如何能說出來?
看她吶吶,李昊琛又是放心又是不悅,放心是弄影總算未出了大格,不悅卻是對容琳,“你不喜弄影也沒有甚么,只犯不著往太不堪的地方想她,她終究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名聲是頭等大事,你剛剛那番話若讓外人聽了,不光她的聲譽有損,你也擔了個拈酸的名兒,況且這就要吃醋的話,以后只怕還吃不過來了呢!”
容琳聽他先的話已覺不入耳,越往下聽越覺荒腔走板,反笑了,“若依將軍說,我當如何呢?”
見她語調從容,李昊琛也緩和了語氣,“弄影有些糊涂心思,我也不瞞你,你也不需追究,等離了此地,自然就船過水無痕了,現下不管如何,她是客。多少給她些臉面,不看別人,還有姑母在里頭難做不是?”
這話倒是情理,容琳無語,若不是顧及這個,她怎至于再三忍讓、直到弄影生生地往她心里扎了刺、直刺得她心神皆傷、無地自容?到如今,這始作俑者卻對她講經布道,天下還有比這更滑稽的事么?懶怠再與這不可理喻之人相對,容琳舉步就走,青杏趕緊跟上,李昊琛見她不發一言忽又變臉,嘆女子與小人難養,還不知是他自己惹出的事端,正想著怎么留住她,可巧昊瑱從軒閣那邊過來,迎面攔住了,“嫂子,這邊!不必急,姑丈剛吩咐了人備轎,得一會兒才能出來!”
容琳不想讓他看出什么,只得“哦”了一聲站下了。昊琛這功夫已趕上來了,昊瑱的眼越過容琳頭頂對昊琛道:“弄影讓園子里風吹得頭疼,說要早些回去歇息!”昊琛面無表情地答了聲“知道了”便不再問,只詫異弄影為何要扯謊。
送走了叔叔嬸娘一家,林學士夫婦都道“乏了”自回內院去歇息,表嫂、表姐帶著人在亭子、軒閣里兩處收拾著,容琳要留下青杏幫手,早被表姐推著送出來了,“我和嫂子帶著丫頭們就盡夠了,怎么還用你們?快回去歇著吧,各處逛逛也好!”邊說邊使眉調眼地讓昊琛和容琳同走,容琳如何不知這些?道了“失禮”便誰也不看地離了萃芳圃,逕往自己的下處去了,顯是不愿與人或說不愿與李昊琛偕行的意思。
眼見容琳就那么走了,昊瑱半是憂心半是玩味地對昊琛道,“三哥,小嫂子還在惱你!”李昊琛象沒聽著,不置可否,只在菊圃小徑上踱步,風盈了滿袍滿袖,“刑部和兵部的公文都頒出來沒有?”
“賀老六在辦,說是這一兩天就領出來了。”
昊琛點頭,看看天色,吁了口氣,“眼瞅著天就該冷了……一應要辦的你再查一遍,車馬的用料需比來時多預備下些,御寒的衣物、干糧寧多毋缺,對了,馬掌都重新掛,要找好……”
“威遠將軍,”昊瑱叉手為禮,“您把這兒當成中軍帳了?”他諧謔。
昊琛斜睨他一眼,“我在中軍帳就是這么說話的?”
昊瑱笑,“是不是這么說話沒什么要緊的,要緊的是先把后衙安頓好了再升堂議事比較妥當!”
李昊琛知道他在說什么,乜斜了他兄弟一眼,“你有良策?”
昊瑱笑得輕松,“那我倒沒有。你那臉老那么陰著就是神仙老子來了也束手無策!”
李昊琛“哼”了一聲,“我的臉?你沒看那位小姐!跟別人怎么都好,一跟我說話就像我八百年前抽過她的筋!”她和老四倒還有說有笑的,怎么就跟他順不上呢?
昊瑱旁觀者清,“三哥,就你那橫眉豎眼的,別說是和小嫂子初打照面、她又是那么個嬌滴滴的女流,就換了賀老六他們那起皮糙肉厚跟了你這么些年的,你問問他們看到你那樣的時候心里打不打鼓?!”
李昊琛嗤笑,“哪有你說的那么蝎虎?何況你看看她,我有一句,她有十句,哪有一點兒是怕我的意思?”
這下換昊瑱嗤笑了,“三哥,你娶妻回來是為了嚇唬著玩兒的?”看李昊琛不作聲,昊瑱索性把話說開,“三哥,你一肚子氣無非是為了徐興祖說的那些什么‘有眼難識金香玉、錯把雉雞當鳳凰’的混帳話,太子不已經當場把他叱回去了?而且他那么說也是有緣故的,我也是過后才知道。”
昊瑱說到這兒就停下來了,讓昊琛瞪了一眼才接著道,“徐侍郎曾經為這個徐興祖向杜尚書求親,未敢提‘雙姝’,只說哪一位小姐都成,只求能跟尚書結成親家,現在看年歲,說的正是小嫂子,結果被杜尚書找了個由頭推了,緊接著半年未過就把她許給你了,你說那兩父子能沒有一肚子邪火?加上昨兒個在場的人都知道這段公案,你又穿著吉服就去了,他看了不像是火上澆油的?說出那些陰風鬼火的話也就不足為奇了,你若真為了這個和小嫂子治氣,那真就趁了他們的心,孰痛孰快三哥你還用我說嗎?”
李昊琛聽了不言語,悶頭踱步,昊瑱懶得跟在他后頭做量園子的工匠,猶站在原處道,“據說徐興祖字好畫也好,”就是眠花宿柳的品行不大好,“太子為這個也常叫了他在一塊兒游園聯詩應答酬和什么的,自從你我到了京城,他覺著太子親近了咱們冷落了他,早把你看成眼中釘了,巴不得有個機會好出你的丑……”
“你的消息倒靈通!”李昊琛又踱回來了,“那你說弄影是怎么知道昨晚兒……我今早兒才回來的?”
昊瑱嘆,“三哥,秦檜還有三個好朋友呢!這兩個月弄影往姑母這兒跑的那么勤,早買通幾個心腹了!今兒個下了轎她都沒進屋,先找的昨晚兒伺候的人!”
昊琛大悟,繼而搖頭,“何苦來?”
昊瑱取笑,“這就叫什么好逑什么君子了!”
李昊琛聽他說的顛三倒四的,好笑,“老四,真難為你!君子好逑能讓你說成這樣!”
昊瑱渾不在意,“就是那么個意思,你明白了就得了!為了記不住這些,我從小兒挨了多少打?好不容易現在沒人管了,你就別挑了!”
李昊琛無奈,“不想被人挑就別拿出來說!什么好逑?我一個庶出之人有什么好逑的?”
“三哥,你讓人下蠱了?”昊瑱瞪眼,看李昊琛不解,“你讓徐興祖下蠱了?你看看你從一早兒到現在,張嘴庶出、閉嘴庶出,把小嫂子氣成那樣兒不夠、現在又作踐開自個兒了?”
他是真的不滿,氣沖沖的把李昊琛問了個眼兒直,鐵嘴鋼牙的人悶了半晌才道,“老四,你這是在責怪我呢還是在替誰打抱不平呢?”幽幽的一提醒,昊瑱才想起是在對三哥說話,“倒不是怪你,就是生氣,老把這話拿出來說,什么……”
“說不說的不都是在那兒擺著的?”李昊琛淡然,“我什么時候還把這個放在眼里了?”昊瑱不用想也知道昊琛這話沒有矯飾,“那你對小嫂子還……”
李昊琛有些頭大地看看兄弟,他是打定主意要偏幫她了?!“算你說對了,是讓人氣著了,一早晨回來口不擇言?!?br /> 昊瑱一聽眉開眼笑,“那你去哄哄小嫂子不就完了?說個軟和話,陪個不是……”,看李昊琛瞪他,趕緊收口,“我什么沒說?!比缡抢幌履槹桑?br /> 李昊琛似笑非笑,“陪完不是呢?”
昊瑱瞠目,“那還用我教你?!”
李昊琛瞅了兄弟一眼,象怕冷似的抱了雙臂,凝目看著薄薄的暮色籠下來,“陪了不是還是沒法收場,這個不是陪不陪還有何用?” 昊瑱不懂,看著他發愣,李昊琛一笑,“我還真不知該拿這小姐怎么辦才好呢!”
“三哥你什么意思?”
李昊琛低嘆,“你這小嫂子哪怕丑陋些、粗俗些,全都使得,只要她是個嫡出的……”
“三哥!”昊瑱作色,“你我一般都是庶出,也不比人強到哪,何苦……”
“老四,”李昊琛伸臂攬向兄弟的肩頭,“她和你我不同!你我是男人,憑了自己可以在疆場仕途闖出路來,任誰不敢小瞧了咱們,她只是個女流……我的出身傷不了我什么,她能行么?咱們上京的時候,家里全都以為太子保的媒,非福即貴……若是嫡出,尚書小姐的身份可以是她的護身符,現在不過是個庶出的小姐,那時候又離了家人,也沒有可仗恃的,咱們家里那幾位能給她什么好的?”
昊瑱知他顧慮所在,也皺了眉,然很快就舒展,“這有何難?回去后只不提她的出身不就完了?”
李昊琛一呆,遲疑,昊瑱已被自己的主意鼓舞,“你不說我不說,誰會知道?何況小嫂子的風儀足可令她們敬服,怕什么呢?”
李昊琛默想了一回,終是不得更好的主意,只得先撂下了,自己笑道,“老四,你說我當初那帖子若寫的不是‘德容端麗之女’而是別的會如何?”
昊瑱懵懂,“什么?”
李昊琛不說了,“沒什么。”這大約就是天意了,當初不過是那么一句套話,何曾想就占了人家女兒的名諱?尚書家只怕還以為他是意有所指……他若知道真有個女孩兒以“容”為名,他說什么也會換一個字,哪怕寫“德賢儀淑”呢!念剛至此,忽覺又一陣風來,滿園菊香隨風露沁人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