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見有人輕輕地撓著玻璃窗,知道是二狗,便跑出去。一看果然是他,我便抓些炮給他,又返身到供灶王的墻洞里(那兒也點著蠟)拿了火柴和香,倆人跑出去了。我要去找嘎子,二狗說,“別,他準去擲色子了。”我們便一邊放小鞭,一邊往街里走。
今年臘月雪下得兇,大人說是好兆頭。道上的雪被踩化了,夜里又結了冰。我看二狗操著手,便摘下皮帽子扣他頭上,他又脫下給我,說他抗凍。路邊厚厚的積雪,有的從房山墻的陰影里露出來,在星光下泛著白,有點嚇人。在那些黑幽幽的地方,都點著香——村里人怕撞上邪。跳大神的黃巫婆的后園墻外,點了一排香,集上人說她家養一群狐仙。
黑夜,我倆快步走。腳下的積雪聲,狗叫,陰影里的閃閃的火星,還有天上偶而劃過的花炮,這一切,在沒有月亮的三十晚上,神秘而又令人激動。街上,跑著一些孩子,老遠便看到耀眼的瓦斯燈,那是賣香火的。花炮和糖果的鋪子開著門。我掏出兩個銅板買了兩塊灶糖,一人一塊。我們又跑了一會兒,有點冷便回家了。我讓二狗進屋玩,他搖頭,翻墻回家去。與此同時,在離我們后街不遠的何家胡同,上演著一出戲。
三十晚上,沒有月亮。對于這個黑暗而神秘的夜晚,鄉民們總是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和驚悚。他們到處燒香,小廟里,井臺邊,糞堆上,甚至在趕集的農民解手的墻角都插上香火。微弱的星光下,黑幢幢的影子,坎坷的街道,積雪的白光。人們仿佛感到諸神渴了,天堂和地獄的靈異都出來了,在這個小鎮上游走,窺探牲禮,追尋惡人。
錢禿子一出屋就有這種感覺,他要去錢家護院值班。走之前,他讓黃婆子給他跳神,預言禍福。黃婆子以為他要去找桃花,便來嚇他,給他喝了一點跳神化來的符酒,嗬嗬咧咧唱著“催命鬼畫符”。當他走到何家胡同拐角的時候,頭一暈,這種感覺陡然升起。
恰在這時,一只手揪住他脖領,輕飄飄將他欣翻在地。一道白光,雪地上現出一攤殷紅的血。
“說,誰讓你干的?目的是啥?”聲音輕微而低啞,好像是從冥府里傳來的。
他猛然想起,前兩天,就在這兒,他一棒子把宋老二打倒,搜他身,沒找到東家要的地契和當票。他惶惶地走了,“莫非他死了,陰魂不散?”耳邊又響起了黃婆子“單鼓”的聲音,“嘭、嘭、嘭。”
“寫!”
一只鐵掌的鞋,踩著他的脖子,冰涼的東西,在他臉上擦了一下。“哎喲,這冤魂還帶著殺豬的刀。”
一塊板子,一只鉛筆,扔下來。隨后是一張紙,像招魂的幡,飄蕩到他臉前。
幾個黑影,圍著他轉。
“嘭!嘭!嘭!”“命亡鬼畫符!”黃婆子披散著發,身上的鈴鐺嘩嘩響。他腦子里滿是那個影子。
他顫顫抖抖拿起筆。
“眼看就要接神了,你又跑到哪兒去耍錢了?”爺爺生氣地訓叔叔。叔叔得意洋洋的樣子,從懷里掏出一張紙放到桌上。爺爺拿起看,更氣了:“誰讓你去干這混事!”
“許他對哥哥打悶棍,不許我們問他?”叔叔嘟囔著低聲分辯,“又沒傷他筋骨。”
爸爸拿起來看,笑了。
“都有誰?”爺爺問。
“丁盛二哥、大禿和承孝。”
“一群冒失鬼。”爺爺批評說,復又問,“你咋知道是他?”
“桃花對你說話,看她表情,我猜個八成。”叔叔又現出得意神色。
“你還不跟我說呢。”那潛臺詞兒是:看,還不是我破的案。
這時爸爸說:“放起來,說不定何時有用。那天幸虧我把文件交給了錢小三轉給他(指我)鐵匠大爺。錢至仁狡猾得很。”
后來事件的發展果然應了爸爸的推斷。在算大禿哥倆工錢時,錢至仁還想賴賬,那可是不小的數目。“啪!”大禿叔把錢禿子的供詞拍在桌上,“你還欠這一筆呢!”
錢至仁看了,癱坐下來。
黃巫婆給錢禿子喝符酒,說“亡命鬼畫符”是嚇他不要接近桃花,不要對她有什么許諾,別給她錢跟她搞協議。錢禿子心中有鬼,想到的卻是悶棍傷人這件事。
當晚,他跌跌撞撞走到錢家的時候,錢二皮見了便驚訝地問:“咋了?大哥,鼻青臉腫。”
“撞鬼墻了,少管閑事,干你的去!”
所謂“撞鬼墻”,也叫“鬼撞墻”,是年關常有的事。究竟是人撞到了鬼墻,還是有鬼的人撞了墻,村人不去分辨。當事人說:“他媽的,撞鬼墻了!”這里面往往包含著倒了霉,卻有難言之隱。而好事者見了會揶揄地問:“咋了,老哥,啥時候鬼撞墻了?”那話里便有曖昧的諷刺。這事故,或是債務糾紛,或是醉酒摔倒,也或是聚賭斗毆。有時輸了錢,看到贏家得意洋洋正在興頭,心里想:“他媽的!”就溜到人家老婆的炕上去泄火,結果挨了打。總之,“鬼撞墻”成為過年的一種伴生現象,在小鎮已經由偶然變成了必然。
這則故事后來到了說書人口里,添油加醋,竟然和“貍貓換太子”聯系起來。驚堂木一拍:“雙天官寇準來到,南清宮假扮陰曹。”寇老西是雙手執筆,所以叫雙天官;南清宮是宋王八千歲。他們造了個地府的假象,審太監郭槐,得了手。因為在陽世間那郭槐有西宮娘娘撐腰,別人奈何不得他。這也是專制制度下的奇招。說書人把丁盛扮成判官,大禿和承孝分別是牛頭、馬面,都戴著鬼臉。而我叔,只是一個拿三齒叉的小鬼。對此,叔忿忿不平,揚言說:“等我侄兒長大了,這段要改寫。”
說書人之所以把叔叔寫成一個小角色,是因為他年紀小,只有十五歲。但他們忽略了一個細節,我父親沒有流血,他只是被打暈了。那血是從哪里來的?那是豬血,對我家來說,取它是很方便的。試想,在那個沒有月亮眾神巡游的三十晚上,在潔白的雪地上一攤血會造成怎樣強烈的刺激呀!而這恰恰是讓做了虧心事的錢禿子產生幻覺所需要的。導演這一切的正是叔叔。丁二雖然威猛,但沒有他表弟也就是我叔小四愛動腦筋。
如今我實現了叔的愿望,不過我只是如實寫來,沒有因他是我叔而將他扮成藍臉閻王。當然,我也沒有說書人那樣的才藝。
說到這兒,又使我想起家鄉的藝人。那時候我充滿激情,進出茶館,看說書人神采飛揚的表演,聽他們美耳動聽的說唱,那是怎樣令我傾情而神往啊!
像水一樣,流去了,我無憂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