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鋪
爺爺?shù)娜怃佋谯珂?zhèn)集市中心,正好處于十字路口的西北一側(cè),三間房,兩面臨街。南面有三扇玻璃窗,每扇外面都有一個鐵皮護窗。插栓直通里面,防雨也防盜——小鎮(zhèn)商號的門面房多是這樣設(shè)計。鐵皮罩支起來,還可以遮擋陽光。當(dāng)然,對于我們的房子來說遮陽的意義不大。因為外面有兩棵槐樹,是爺爺早年栽的,現(xiàn)已枝葉繁茂,蔭及肉店和周圍的街面。肉店的門朝東,開在南北走向的這條小街上。小街的十幾家鋪面分列東西,它們相互合作,用木桿搭成了一個拱頂。夏天在上面鋪了竹簾,形成一條百余步的陰涼通道。趕集的人又累又熱,便愿意到這小街上走走坐坐,于是小街的飯館、茶館、雜貨鋪和肉店的生意就紅火許多。
肉店的門和北側(cè)的窗之間,墻上掛一塊條形的油漆木牌,上面鐫刻著四個字:“潤記肉鋪”。字出自一位飽學(xué)先生的手筆,魏碑體。爺爺每天開市的時候把它掛出來,擦拭一遍,關(guān)門前再把它拿回屋去。“潤記肉鋪”的“潤”字取自爺爺名字的最后一個字。這種命名方法樸素?zé)o華,用自己的名字給自己的商號命名,表示獨家經(jīng)營、全權(quán)負責(zé);而那一個“記”字又包含打上印記、名譽擔(dān)保、信用至上的意思。于是,這“潤記”二字就起到了老字號的商標作用。在我記事的時候,爺爺開肉鋪已有三十年的歷史了。
肉店外屋占兩間,靠北墻放了兩張條凳。有時老朋友銜一袋煙過來聊聊天,有時外屯的莊稼人進來談點生意,順便歇歇腳。屋子中間放一個大肉案子,案子分兩層。上面放肉,一個大紗網(wǎng)罩著,下面放刀具。兩桿鉤稱,大的可稱到百十來斤。一盆水浸著系肉用的麻蘭——有指甲寬的一種很韌的草,還有一個錢匣子。屋子的里間有一張桌子和一面小火炕,有時候爺爺在這兒歇晌,打個盹。里外間隔一段矮火墻,用白灰抹了,過道留在南邊。西面墻上掛著用鏡框裝的小店的執(zhí)照,那里有爺爺?shù)囊粡堈掌抑两裾洳亍O旅嬉缐Ψ乓粡堊雷印W郎戏胖粋€筆架,里面插著兩桿水筆,一個墨盒子,銅的,還有一個烏木子兒的算盤。抽屜里放兩本帳,一大堆折子。
在那個年代,小鎮(zhèn)的市井店鋪里都使用這種賬和折子。賬是長方形的,像一本線裝書,裝訂線在右方短邊一側(cè)。賬面像是一種藍麻布的材質(zhì),左上角有一塊豎長方的紅地格子——用來寫賬名。里面全是薄的折頁紙,紅格豎行,中間只一道線。這里放的只是欠債或還錢的兩本流水賬,記載著某年某月某日、某人欠錢(或還錢)幾何。所用的數(shù)字是前朝已經(jīng)使用的符號:“1”、“2”、“3”分別是一豎、兩豎、三豎,“4”是X,“5”像阿拉伯?dāng)?shù)字草寫的“8”,而“6”、“7”、“8”分別是一豎下面加一橫、兩橫、三橫,“9”像個“文”字,“10”是個圈。數(shù)學(xué)史稱這些符號為“商業(yè)暗碼”。
當(dāng)然,爺爺也會寫漢字小寫或大寫的數(shù)字,也會寫阿拉伯?dāng)?shù)字。但記流水賬和折子還是用上面說的碼,這也許是出于習(xí)慣,也許是為了便于當(dāng)事雙方的溝通和認可。
現(xiàn)在來說“折子”。這是一種“戶對戶”的賬本,有巴掌大小,像扇面一樣折疊著。兩面是硬紙或木板,用布裱包了的,里面用來記賬的紙也是很堅的,不易扯爛。譬如某商號派人來買肉,他拿一個我家發(fā)給他們的折子,爺爺便在上面寫上年月日以及欠肉錢多少,簽上名。經(jīng)辦人也要在我家存的專對他們的折子上寫了同樣的時間和錢數(shù),簽上名。他的折子用于報賬,我們存的折子用來上賬和討債。一般是月末結(jié)賬,到時候兩家一核對,雙方認可。如果大家都守信用,這確是一種有效的手段,因為發(fā)了折子差不多等于拉了客戶。但是煩惱與災(zāi)難也恰恰因此而起——那些土豪劣紳、地痞流氓欠債不還,造成了壞賬死賬。可是,你有什么辦法呢!
水筆筆架,銅墨盒子,烏木算盤,藍麻布賬面,紅豎格紙寫著前朝的商用暗碼——這一切顯得古色古香。
看店,爺爺需要我。跑個腿,傳個話,肉要賣完了,或者哪位顧客要買板油、豬血、下水、豬毛之類,得讓家里人送來。不可能什么東西都放在店里,因為有些要裝在家的缸里,有些還要放到下屋的窖里,豬毛在麻袋里,豬血用吹泡(豬的膀胱)裝著,掛在下屋的檐頭上。總之,肉店只是前臺的鋪面,后邊還有一大攤在家里。
爺爺也需要我與他聊天,家里誰能和爺爺談得來呢?奶奶愛抱怨生活,柴米貴啦,衣服不耐穿啦。媽媽?媽媽就知道服從。姑姑有病,叔叔愛頂嘴,還有誰了?再說,他們的知識面。譬如說,捉泥鰍,釣鱔,抓螃蟹,耍猴的帽子里變花生,拉洋片的哈爾濱十八趟大街,他們怎能講得來?還有郭軍反奉,老道口炸大帥——爺爺和胡四伯聊天的時候,我都在場。
總之,爺爺需要我。熟人來買肉了,爺爺一面聊家常,一面稱肉,問莊稼,問老人身體。如果秤有些平,爺爺便再割一條加上去。我忙遞上麻蘭,爺爺只一繞便系好。那人接過去,樂呵呵言道:“串門兒,爺們兒。”我便也說,“串門兒,爺們兒”。顧客笑嘻嘻夸我機靈。道理在什么地方?客人稱爺爺“爺們兒”,一般是比爺爺小一輩,而我對他也正好套用這個格式。
若是在屋里呆膩了,便到街上去跑。爺爺就問我想吃什么。吃什么?街上的東西都吃遍了,還是看熱鬧,小鎮(zhèn)上的熱鬧可是看不夠的。
有時對門賣干菜的老胡頭過來和爺爺下棋,我還給他看鋪子。這時我便學(xué)著胡爺爺?shù)那徽{(diào),唱道:“元蘑、木耳、真菌菜,花椒、大料、古月、姜。”遇到買主,我便高喊:“胡爺爺。”這時老胡頭便彎著腰走出來,還戀戀不舍地回頭沖爺爺叫著,吃你那“車”呢!
夏天,我累了,躺在小炕上,看窗外的樹影,爺爺用蒲扇給我扇風(fēng);冬天,我餓了,便在火墻連著炕的灶里燒土豆,爺爺握著水筆在記賬,坐在桌邊隔著火墻,可以望見肉案和窗外的街面。
祖孫二人守著自家的小店是多么愜意呀!
趣事
當(dāng)然,如要忠實地記錄歷史,應(yīng)當(dāng)承認,尷尬的場面也曾有過。那一天,夏初,杏子上市的季節(jié),我剛給爺爺提一壺水來。爺爺喝茶,問我想不想吃幾個接杏(那是經(jīng)過嫁接的大而甜的杏子),我搖頭。這時一個老頭掀簾進來了,我頓時感到臉上一熱。南大園老孫頭,肖家看果樹的,早年還給他家打過更。他挎一個破籃子,一瘸一拐走到案邊——他有點老年彎腿。爺爺走出去招呼他,他笑嘻嘻指著我——該發(fā)生的事情就這樣發(fā)生了。
“嘿,你這孫小子可真機靈。”我從小知道,大人開頭夸你,接著多半是教訓(xùn),但這次老頭挺客氣。“可是,上樹得小心吶!”說著,他又把筐里的一捧杏倒在火墻上。
接著他講了十天前的事。肖家小嘎子,給警察所跑腿的肖五的兒子(他們是財主肖家的本家,但是窮人),二狗,倆人會我去南崗——南大園偷杏。嘎子說:“杏樹是我六叔家的,沒事。”看園子的老孫頭和我爸爸好,再說他腿瘸也追不上。嘎子媽癱在床上,他偷杏給媽吃。因嗄子比我和二狗都大,我們便聽他的。我腦子里開始幻想:
偷杏,多有刺激性呵!園子里靜悄悄的,蜜蜂和麻蠅嗡嗡叫。我小心翼翼地爬上樹去,掠一大袋,嘻嘻哈哈地往回跑。摸一個,咬一口,酸滋滋,叭一下扔掉。
我們悄悄溜進園子,嘎子又出主意,他讓我上樹。理由有兩點:其一,杏都在樹梢,我小,身子輕,壓不斷樹枝;其二,如果我在地下,老孫頭的大黃狗追上來,我跑不脫。他還動容地說:“你在樹上,狗只能看著你叫,干著急。你吃了杏,還可以拿核打它。”
于是他們便把我托上樹,我摘杏往下扔。不一會兒老頭出來了,他們都嚇跑了。老人走到我跟前:“這些孩子,又來禍害人。你,你是誰家的?”
當(dāng)我報上肉鋪的名子之后,老頭的態(tài)度變了:“你這小子,看我不告訴你爺爺,教訓(xùn)你。慢慢地下來,我扶著你,別摔了。”
事情就是這樣。
爺爺聽完了,笑著從案子下層撿幾塊骨頭扔進他的筐里,又問了他的腿近來如何、園子的收成怎樣。他們聊了一會兒,老頭便道了謝,彎著腰告辭了。
其實這故事爺爺早知道,那天我下樹慌著,劃破了衣服,不得不如實向媽媽交待。后來叔叔樂著說,我們都裝不知道,過兩天這小子憋不住要吹牛的時候,再揭穿他。
那天,肖五來了,說警長要去看一個上司的丈母娘,割兩條里脊。肉捆上了,肖五笑著呆望向爺爺,爺爺擺了擺手。
在肉店讓爺爺煩心的事,就是那些官紳地痞欠債。這一點,路南飯館獨一處掌柜何二樓與爺有同感,他也常過來串門發(fā)牢騷。
一次,五月節(jié)的前兩天,錢家的一個跑腿的來了,鄉(xiāng)人戲稱為他為二皮,是他們族中的小字輩。他叼個煙頭,提個麻袋進來了,開口叫二叔,稱肉。他讓爺爺將小半個肉半子卸兩刀,然后全部扔進麻袋,讓爺爺稱,又從口袋里掏出折子上賬。爺爺求他回去轉(zhuǎn)告東家,快點結(jié)賬。本來應(yīng)該一個月一結(jié),可去年的賬還沒清。以前的經(jīng)手人換了,你家不認也就算了,不能總這樣。這油嘴小子連叫“爺們兒,我辦事你放心”,順手又撈去了案子下面的兩個豬蹄,口里還喊,“都記上,爺們兒。”
案子已被掃蕩一空,爺爺愁悶地收拾刀具賬本,把零星的幾張票子和銅板塞進衣袋,摘回牌子,我?guī)椭i好門窗。
肉去了,錢沒回來!賬,寫到了瓢尾巴上——這是鄉(xiāng)下人的一種說法,嘲笑那無望收回的欠債。
爺爺夾著用圍裙裹著的刀具,肩一個褡褳走在前面。我望著他的背影,心里說不出的難過。
朋友
爺爺?shù)娜獾瓿S信笥褋黹e坐。他們談自己的煩惱和感傷。我揀幾件說一說,也便對小鎮(zhèn)已經(jīng)發(fā)生和將要上演的,前后章節(jié)做一個勾連。
木匠胡四伯那一陣關(guān)心女兒的事,她是學(xué)音樂的,在教會辦的師范念書,馬上要畢業(yè)了。她的古琴演奏,深得縣長日本人小原的欣賞,要她到縣城來。雖然在自己身邊,但四伯猶疑,不知是福是禍。爺爺不說話,只吸煙。
驢販子老秦多談騾馬市的行情和珍奇的山貨。如遇肖五來串門,他便打上幾兩酒,端盤花生米,與衙役敘些寒暖,詢問弟妹(肖五妻)病情和差事的勞累,有時還會不經(jīng)意地了解些官場動態(tài)。有一次,他得知日偽軍要擴大巡邏隊伍,他便販來一批馬,掙了不少錢。當(dāng)然,這消息對抗日游擊隊也是挺有用的。
飯館何二和水石先生愛討論“同化”問題。不過他們所主張的同化武器不同。一個說用“酒肉”,一個說用“文化”。水石先生講了中國歷史上常有異族入侵,當(dāng)了統(tǒng)治者,最后都被漢人同化了。正所謂可征服的將他征服,不可征服的將他同化。漢人的高招,咱們有圣人。看那日本人小原,到坨村來,進大廟不也拜孔子嗎?
這時,爺爺笑著說:“誰做了江山,都喜歡圣人;造反的時候,才愛李魁。”不幸,中國兩千年的歷史被爺爺言中了,雖然他不是讀書人。你看,民國年間,袁世凱和趕走袁世凱的人一得勢,都虔誠地跪在孔廟的階下,頂禮膜拜。肚子里想什么,誰知道?
那一次,老道高爺爺,披個松松散散的道袍,到爺爺這兒閑坐。他感到身邊無人的寂寞。老伴死了,兩個兒子沒音信。
他愁悶地說:“小原向我要《柳工俑譜》,我見都沒見過。別說是什么畫譜,我連兩個兒子在哪兒都不知道。想當(dāng)年,孩子小時,我家老二德義和你家姑娘小珍兒倆人多好啊!都愛畫畫,整天在一起,真是青梅竹馬。可去年聽說,我那孽種在哈爾濱跟一個白俄姑娘泡在酒吧里。現(xiàn)在也沒個信。”
爺爺安慰他:“你家老二,水石介紹他去學(xué)畫。德義那孩子隨他娘,錯不了。那俄國姑娘或許也是畫畫的。”
還有一個教堂的牧師叫約翰,到中國來添了個姓“楊”。因他能給牲畜看病,鄉(xiāng)民便叫他“洋藥漢”。他給我家豬治過病,和爺爺處得好。這天,他到鋪子來,撫著我的頭:“你好,小寶伊。”我仰望著他的大胡子。爺爺給他倒茶,說起月娥的事。他拍著胸:“進了修道院,就是主的人,我保護。老宋頭,你放心。”他還學(xué)民間的俏皮話,“誰動她一個小指頭,我叫他吃不了兜著走。”又低頭問我,什么叫“兜著走”?我抓起衣襟比劃。他哈哈大笑。
大有店馬夫?qū)O二有時也來吐心聲,說他舊日的情人,如今的寡婦小滿姑姑,生活如何艱難。爺爺笑而不答。爺爺知道他是讓爺爺勸勸他媽,理解兒子。
那一天,攤煎餅的牛二和爺爺談起老秦要把家搬來的事。牛二扣扣煙袋鍋說:“跟販子(老秦)說,家搬來可以,落在我那兒。到王寡婦家,我妹(老秦媳婦)會受氣的。寡婦那脾氣,誰不知道。那么多孩子,讓我妹給她當(dāng)老媽子去?”
“潤記肉鋪”——街坊老友聊天的茶屋,鄰村鄉(xiāng)人落腳的店鋪。
如今,故人已經(jīng)遠去,爺爺?shù)男∥輰τ谝粋€陷入懷舊痛苦中的我是多么親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