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我去鋪?zhàn)?，看見兩個警察。其中一個沒和我家打過交道，他要里脊肉。爺爺說，老總明天來，這是給屯里人宰的手工豬，都是等東家來處理的。警察發(fā)起橫來，說我家宰私豬逃稅。爺爺解釋說，自家殺年豬，不賣，不上稅。警察把眼瞪起來，他們沒有聽人分辯的習(xí)慣，厲聲責(zé)怪：“你們怎么不檢疫？”

爺爺立刻扳起豬半子給他看那藍(lán)色的檢疫戳子，同時說我們是鎮(zhèn)上的老號，怎么能干傷天害理的事，何況這錢是養(yǎng)豬人出的！

警察理屈詞窮，他惱羞成怒操起案上的刀，狠命向豬肉砍去，血沫子濺在爺爺?shù)哪樕?。爺爺從來沒受過這般侮辱，氣得臉發(fā)白。叔叔沖上去講理，警察又一把將他推倒。我見爺爺和叔叔受欺負(fù)氣急了，不知怎的，突然發(fā)出一聲怪叫，一頭向那狗腿子撞去。我的頭碰到他的洋刀鞘上，反彈回來倒在地上，血流了下來。這時二禿、丁老大、侯五跑過來，揪住那警察，族中的承忠、承孝等到集上來的叔伯也涌上來，趕集的老鄉(xiāng)也圍過來。人群中有人喊：“打那狗腿子，欺負(fù)小孩?！蹦莻€警察驚慌中拔刀，叔叔操起來一根桿子。二禿吼了一聲，叫花子上來一群。

這時，爸爸也匆匆趕來，他渾身發(fā)抖，用手杖指著警察：“你，你是買豬肉還是要人命！混賬東西，王道樂土，無法無天！”

媽媽忙將我抱在懷里，用手帕按住傷口，到鐵皮鋪上藥。

可能是因?yàn)楦赣H嚴(yán)峻的表情，畢竟他是在軍管區(qū)當(dāng)過差的人，不像馴良的鄉(xiāng)下人低眉順眼，加上監(jiān)獄生活在他臉上留下的陰冷。那警察有點(diǎn)畏懼了。他指著我，口里語無倫次，“這小子，這小子……”另一個警察在他的耳邊說了句什么，看那眼色是說父親的身份——剛出大牢。這時肖五趕來，訓(xùn)斥了那二人。肖五雖說是衙役，但因他是警長的弟弟，又在所里多年。他們也不敢回駁，就這樣，在鄉(xiāng)民們的怒目之下，悻悻而去。

第二個集日，正當(dāng)爺爺思索為什么會有警察來挑事，這與父親剛出獄有無關(guān)系時，發(fā)生了一件事。奉天第一軍管區(qū)司令部來了一輛車，帶了兩袋白面，在集上轉(zhuǎn)了一圈找我家。小鎮(zhèn)上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說是司令部來慰問爸爸的。其實(shí)是爸爸的陸師父借去遼中辦事的機(jī)會，看望爸爸，送兩袋面過年。爸爸便利用這個機(jī)會，請師父和師弟小山東到飯館吃飯，順便也請了警長肖三、肖五和當(dāng)事的兩名警察，并請了水石先生做陪。席間，穿一身制服的陸師傅向在座的拱了拱手，介紹說，爸爸在司令部車隊如何勤奮盡職，多有業(yè)績，對哥兒們?nèi)绾螆F(tuán)結(jié)互助之類。又說這次失火純屬偶然事故，問題查清后減刑半年。因?yàn)橛胁?，先在家休養(yǎng)，待以后再作安排。警長也連聲附和，說爺爺為人厚道，守法經(jīng)營，和氣生財，這次誤會，有失睦鄰（警所在鋪?zhàn)拥男睂γ媛纺希┲Y。他道了歉，這事便也暫時壓下。

鐵皮鋪丁盛媽是我丁姑奶奶，他們那因防做鐵皮活劃傷常備有面子藥。那天，在姑奶奶給我敷藥時，盧嬸走過來，心疼地看我的傷。這時肉鋪門口人群已經(jīng)散了。媽講起剛才群情激烈，有點(diǎn)后怕，她說：“今天的事差點(diǎn)鬧大。”又戳著我的頭說，“這小子火氣大，都是老宋家那好斗的種。這若是姑家老二（丁盛）在，不定出多大亂子?！?/p>

盧嬸說：“咳，一到年關(guān)就出事。老天爺要香火了。”

這時奶奶說：“咋能不出事，糧食都叫日本人收走了?？可哆^冬？靠啥過年？”

“聽說，大廟又要弄粥棚了。”盧嬸說。

“哪兒來的糧??！國庫都在日本人手里，往前線送還不夠呢?！蹦棠谈袊@。

“吃大戶唄。你家那活佛二禿可有號召力，叫花子都聽他的。”盧嬸對媽說。

奶奶樂了，加鼓點(diǎn)，“你家人都那樣，窮人頭，干啥都不要命。都說你家那老墳有霧氣?！?/p>

這時媽聽不順耳了，沖奶說：“我說姑奶奶呀，不是我們劉家的祖墳，是你們宋家的?！惫媚棠淌撬渭业墓媚?，媽是她的侄媳婦。

奶奶自知失言，笑說：“怪不得丁盛那驢脾氣，都是我從宋家?guī)淼?。”娘仨都樂了?/p>

這時盧嬸問：“丁盛在那兒怎樣？”

“給林三當(dāng)看家狗，還能咋樣！”

“一月掙多錢？”

“管吃管喝，外給三塊豆餅，豬吃剩下的，人還能吃點(diǎn)兒?！?/p>

“不錯呀！三塊豆餅半頭驢，一年下來掙好幾頭驢。”媽說。

“能見到他妹月娥嗎？”盧嬸問。

“唉，一個月許能碰見上一次，報個平安?！?/p>

“聽說，老大也常去教堂？”媽問。

“可不是，開始不放心他弟他妹，去聽那唱詩。聽著聽著，他也信起天主來了。還弄個光個身子吊著膀子的人（十字架上的主）供在我那菩薩旁邊，咋看咋不順眼。二屋媳婦，你說，月娥的事，咱哥，他爺爺和那個洋藥漢（約翰）說了沒有？”姑奶問媽。

“說了，沒事，他說他擔(dān)保你干女兒的安全?！眿屨f。

這時我的頭包好了，我便大聲說：“奶，我親眼見。那天我在場，約翰進(jìn)了鋪?zhàn)?，爺爺問過好，就說起托他照看月娥的事。約翰一口答應(yīng)。他手向上指，又拍拍胸：‘主的人，我保護(hù)。誰動她一個小手指，我叫他“吃不了兜著走”。’他會說俏皮話很得意。忽然彎腰問我，什么叫‘兜著走’？我撩起小褂，比劃。他拍我頭說：‘可愛的小寶伊?！?/p>

這時姑奶又說：“一到年關(guān)總要出事。”她算說對了。過了兩天，這里就發(fā)生了可怕的械斗。那根子就是侵略軍與民爭食。

送走陸師傅之后，爺爺和兩兒子三個人商定兩件事：一是到年底了，大力討債還債；二是不自己賣肉，專殺手工豬，請幾個幫工，到外屯去，擴(kuò)大經(jīng)營。

斥警察挑事和陸師傅來訪這兩件事，很快傳遍了小鎮(zhèn)。我家肉鋪的門邊掛上了一個“停業(yè)清欠”的牌子，肉案子上空空的。在我家，宋氏家族的子弟進(jìn)進(jìn)出出，都是來看爸爸的。豪紳們對這個剛出大獄、臉色蒼白、拄著手杖的宋老二有些畏懼了。他們想：“這個胸有城府的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