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江壽兒殺害錢伯陽案三司會審。
這次會審由大理寺少卿唐士仁主持,先前審理過此案并有徇私之嫌的刑部侍郎因避嫌未能參與會審,代表刑部的是刑部郎中盧繼宗,這位世家出身的郎中正是盧鉉的叔父,他素來不朋不黨,因家世的緣故,可以秉公處理而無需擔心上峰報復,刑部由他出面無疑是最適合的。
代表御史臺的則是雜端曹仲侔——實際審案的雖是藺知柔和高豐年,但兩人畢竟只是剛入御史臺的監察御史里行,職級不夠,需要長官壓陣。
三司官員到齊落座后,大理寺少卿命獄吏將人犯江壽兒帶到堂中。
江壽兒一身灰褐色囚衣,戴著鐐銬枷鎖,塌著腰弓著背,一雙眼睛睜不大似的,賊溜溜地轉個不停,配上稀疏骯臟的髭須,像極了陰溝里的老鼠。
他的目光在深淺不一的緋色官袍間逡巡了一圈,落在坐于末座的藺知柔臉上,把腰弓得更低,露出個卑微又諂媚的笑。
他只是個地痞流氓,不知道朝堂上七拐八彎的派系黨爭,在他看來,刑部的人要害他,御史便是來救他性命的。
他本就形容猥瑣,這么一笑,越發令人心生嫌惡。
然而即便他作奸犯科劣跡斑斑,比陰溝里的老鼠還令人不恥,他卻沒有親手殺人,以本朝律令而言,他罪不至死。
罪不至死,卻是非死不可。
藺知柔并未刻意躲避他的視線,也沒給他任何回應。
江壽兒心頭突突跳著,忽然沒了底,這年輕狀元郎身上有種讓人懼怕的威嚴,好像佛堂里的雕像,冷冰冰的,叫人看不出他心里所想。
此人真是來救自己的嗎?
這念頭一冒出來,就把他嚇了一跳。
“江壽兒,你自稱冤枉,將冤情如實道來。”大理寺少卿洪鐘似的聲音打斷了江壽兒的胡思亂想。
江壽兒趕緊“咚咚”地磕了幾個頭:“小民有冤情……”
他口舌便給,添油加醋地將自己的冤情講述了一遍,大致與當日在刑部大牢中供述的相差無幾。
會審官員自是早已看過供述,幾人將案發當日的細節打亂了順序,翻來覆去地提問,江壽兒一一回答,并無矛盾紕漏之處。
大理寺少卿與刑部郎中對視一眼,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江壽兒看在眼里,心下稍定。
大理寺少卿又問:“你說是受蔣承義之托謀奪錢伯陽妻室,可有人證物證?”
江壽兒眼珠子轉了轉:“是蔣府管事來找小民的,不過他是蔣家奴仆,自然不會供出主人。”
事發后蔣三郎和仇管事都被羈押在大理寺,定案前沒人敢對蔣三動刑,仇管事就沒那么幸運了,但他一家老小都捏在蔣家人手上,如何敢供出主人?
任憑怎么審,他只一口咬定主人與錢伯陽毫無瓜葛,收錢李氏為外室不過是憐憫她無依無靠。至于殺人奪妻,全是那江壽兒胡亂攀咬。
江壽兒混跡市井,自然知道仇管事那里審不出什么來,便把話說在前頭。
“可有憑據?”大理寺少卿道,“你說他與你金銀和絲帛,上面可有蔣府印記?”
江壽兒搖了搖頭:“官人耶耶也知曉的,那些貴人私下里行歹事,哪個不是分外小心,怎會落下這樣的把柄?”
刑部郎中盧繼宗道:“你說曾伙同胡五、白九等人,將錢伯陽騙至城外毆打,這些人自當知情。”
江壽兒一改方才那低眉順眼的模樣,忍不住露出蠻橫無賴嘴臉,咬牙切齒道:“那些狼心狗肺的畜生,平日吃耶耶的穿耶耶的……”
大理寺少卿喝道:“不得放肆!”
江壽兒忙叩頭謝罪:“小民無狀,小民無狀,官人耶耶恕罪……那些雜種收了蔣家好處,與他們一起攀咬小民,小民冤枉!”
盧繼宗道:“這么說,無人可證明此事?”
江壽兒一時語塞,舉起雙手,用手背抹了抹額前冷汗,支支吾吾道:“官人耶耶明鑒……小民真是冤枉的……對了對了!還有一個人知道內情,就是那錢李氏……”
盧繼宗轉向唐士仁:“唐公,人犯在供詞中提到過錢李氏,刑部立即遣人去京兆府查了京師各城門出入記錄,那錢李氏收殮丈夫后便離開了長安,卻并未回到錢伯陽扶風老家,現下不知所蹤。”
以蔣家的勢力,要在城門記錄上動點手腳不是難事。
江壽兒聽了這話卻沒什么反應,甚至稱得上鎮定自若,仿佛篤定自己能脫罪。
錢李氏被高豐年帶去御史臺,唐、盧兩人自是知道的,不過他們都不是柳黨中人,與柳云卿的交情也是平平,存的都是隔岸觀火的心思——這案子翻不翻無所謂,只看柳家祖孫怎么斗。
兩人一齊望向御史知雜曹仲侔。
曹雜端始終一言不發聽著,直至此時方才清了清嗓子,向兩人一揖:“不瞞二位,那錢李氏前日尋到敝司,聲稱要為丈夫鳴冤,某等不敢掉以輕心,便讓那女子暫留臺中,只待今日會審,請兩位詳加問詢。”
唐士仁和盧繼宗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那x知雜不愧是柳云卿手底下的人,辦事滑不溜手,說話滴水不漏,御史肯定早就把錢李氏審得明明白白,眼下卻裝作不曾審過,分明就是想把他們兩個打定主意站干岸的也拖下水。
唐少卿皮笑肉不笑:“憲司人才濟濟,侍御們個個都是審案的好手,曹端公更是個中翹楚,唐某豈敢班門弄斧。”
盧繼宗也道:“盧某竟不知人證就在京中,險些錯失重要人證,實在慚愧。人既然是憲司找到的,撥亂反正之功自然歸于憲司。”
三人你來我往地推讓了一番,x知雜方才吩咐身旁吏員:“將人證錢李氏帶上來。”
除了御史臺的幾人看見過李三娘,其他官吏卻是第一回見,俱都不由自主地愣怔了一下——蔣三不惜謀害人命也要將她搶到手,容貌自不必說。只是美貌還在其次,這女子行止嫻雅,眉宇間帶著點恰到好處的羞怯,卻沒有畏縮,倒像是見慣了大場面似的,說是大家閨秀也無人不信,實在不像一個窮舉子的妻子。
眾人心中暗暗納罕,李三娘恍若未覺,微垂著螓首,輕移蓮步走上前來,向堂上一眾官員盈盈施了禮,跪倒在地,對著上座的唐少卿叩首:“民女懇請諸位官長為亡夫理冤。”嗓音婉媚中微帶著一絲沙啞,讓人不覺心生憐惜。
她的官話說得很好,比很多出身外州的官員還強些,幾乎聽不出口音。
唐少卿半晌回過神來,捋了捋長須,指著江壽兒道:“錢李氏,此人你可認得?”
錢李氏皺起眉,抿緊唇,眼中的怒火還未燃起,眼眶先已紅了:“回稟官長,此人是江壽兒……”
她頓了頓,抬眼望了望藺知柔。
藺知柔坦然地迎著她的目光,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仿佛勸人作偽證的不是她。
李三娘用力咬著嘴唇,把下唇咬出了一條血痕,遲遲不發一言。
若是換個人,堂中那些高官早就不耐煩了,可那李三娘姿容婉約,風態楚楚,連唐少卿也在不知不覺中放緩了聲氣:“不用怕,你有何冤屈從實說來便是。”
李三娘輕輕點了點頭,忍不住又去覷藺知柔。
藺知柔也抬起眼皮看她,目光仍是清清冷冷,沒有給她絲毫暗示,仿佛壓根不在乎她是否說出真相,對他們母子的生死更是漠不關心。
李三娘收回目光,下意識地撫了撫小腹,將手攥成拳,下定決心道:“此人正是殺害民女先夫的兇徒!”
此言一出,堂中眾人皆是一怔。
高豐年難以置信,脫口而出:“李娘子你……”
藺知柔截斷他的話頭:“高兄!”
高豐年這才回過神來,忙捂住嘴,用一陣猛咳掩飾自己的失言,感激地看了一眼藺知柔,壓低聲音道:“怎會如此……”
曹仲侔將兩個下屬的反應看在眼里,兩人一樣茫然,一樣不知所措,但李三娘突然翻供,定然有人做了什么。
他的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移動,最終落在藺知柔臉上。
江壽兒臉上的篤定隨著血色一起褪去。
“你胡說!”他指著錢李氏的鼻子道,隨即忙不迭地朝著唐少卿等人猛磕頭,“官人耶耶休聽這娼婦胡言亂語,這婊子與蔣三睡一個被窩,說不定殺錢舉子她也有份!”
“你……你血口噴人……”李三娘羞憤交加,氣得渾身打冷戰,一句話沒說完便啜泣起來,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淌。
唐少卿斥道:“公堂之上,成何體統!”
江壽兒卻是破罐子破摔,呼天搶地:“小民冤枉,圣人在上,小民真的冤枉啊!御史耶耶,你們答應……”
唐少卿臉色一變,不等他發話,一旁的獄吏眼明手快往江壽兒嘴里堵了塊臟布,抄起笞杖狠狠打了上去。
江壽兒起先還不肯干休,嘴里嗚嗚地罵個不住,幾杖下去便啞了聲。
李三娘這才止住了抽噎,哽咽道:“官長明鑒,民女并未說謊,若有半句虛言,便叫民女不得好死……”
江壽兒趴在地上氣息奄奄,像條知道自己死到臨頭的老狗。
唯一可以證明他沒殺人的錢李氏翻了供,再沒有人可以救他。
獄吏把他拖走的時候,他抬起頭,看見高坐堂上的年輕御史,他也在看他,玉雕似的臉龐毫無波瀾,聰慧的眼睛里滿是漠然。
江壽兒心里一個激靈,寒意沿著脊背直往頭皮上爬——那天在刑部大牢里,他就是用這種眼神看他,這是看死人的眼神,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救他。
江壽兒的第二次死刑在四日后,監斬御史仍舊是藺知柔。
復按過一次,犯人即便喊冤也不會再停,江壽兒沒再喊冤,像死狗一樣癱軟在地上任人擺布。
第二次監斬出奇順利,劊子手起刀落,鮮血從江壽兒的斷頸中噴涌而出,他的頭顱滾落在地,揚起一片塵沙。
圍觀的百姓漸漸散去,一同監斬的刑部郎中盧繼宗道:“藺侍御可是回御史臺?”
藺知柔這才發覺其他官員已經站起了身。
她道了聲“是”,揉了揉額角,像是要把腦海里那雙死狗的眼睛驅趕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