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知柔在大都督府門外與賈九郎道別,不一會兒便看到趙四郎和趙家車夫迎上來。
趙四郎一見外甥女,焦急又熱切地問道:“考得如何?”
藺知柔神色淡然:“過覆試應當沒有大礙。”
趙四郎喜出望外,這陣子和她打交道多了,他也摸清了這外甥女的性子,知道她不是說大話的人。
他開懷大笑,按著心口道:“有你這句話,阿舅一顆心算是放回肚子里了。”
藺知柔淺淺一笑,四舅提心吊膽的日子大約正要開始。
舅甥倆坐上車,車夫趕著驢回子城,趙四郎心情上佳,破天荒地大方了一次,對外甥女道:“前頭不遠處就是市坊,眼下時候還早,你有什么想吃想玩的,阿舅替你買。”
藺知柔也不同他見外:“多謝阿舅。”
驢車在市坊前停下,舅甥兩人在市坊里轉了一個多時辰,藺知柔在書肆中挑了兩部詩集,又去食肆替哥哥、妹妹買了幾樣點心菓子,有果餡畢羅、木蜜金毛面和各色果脯,都是他們平日吃不到的。
趙四郎見她連價錢都不問,盡挑新巧的買,不免肉疼,后悔自己先前多事開那個口。
藺知柔眼見四舅臉色越來越難看,只是佯裝不知,直到兩手滿滿當當,這才道:“阿舅咱們回去罷,外翁和阿娘他們怕是等急了。”
一回趙家,趙老翁院中的老蒼頭便迎上前來,請他們舅甥倆人先去見院中相見。
藺知柔只得叫仆役把方才買的書卷和吃食送回偏院,自己隨四舅一起去了外祖父院子。
趙老翁已經忐忑不安地等了大半日,一見外孫女便道:“如何?”
藺知柔將方才的話又說了一遍。趙老翁卻比兒子更謹慎,逮著外孫女細細盤問了覆試的詳細情形,連具體考了些什么都反復查問,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聽得懂。
藺知柔耐著性子與外祖父一一分說。趙老翁又指著案上紙筆道:“那兩首詩可還記得?你寫下來,明日我去找兩個懂經的人問問。”
趙四郎道:“阿耶,考都考完了,反正三日后便放榜了……”卻不敢明說父親多此一舉。
趙老翁卻斥道:“你懂什么!”
趙四郎被父親呼呼喝喝慣了,心中不滿,面上卻是唯唯諾諾,心道且再忍幾日,待去江寧開了鋪子,天高皇帝遠,便不用再束手束腳,盡可以快活逍遙了。
藺知柔知道趙老翁謹慎,也不以為意,提起筆便寫,不一會兒,第一首《秦鏡》寫完了。
趙老翁認識的字有限,四十個字倒有一大半不認識,不過看著像回事,他便煞有介事地捋須點頭。
藺知柔又將第二首五言絕句也寫完,擱下筆。
趙老翁眉毛一聳:“怎么就這幾個字?”
藺知柔答道:“第二首不限字數多少,意思盡了便可。”
趙四郎總算上過幾天學,平日應酬常聽歌妓唱曲,比父親多些見識,笑道:“阿耶,這詩不是越長越好的。”
趙老翁不懂作詩,在他看來字越多越好,寫得越多,自然越顯出有才,因此八句的比四句的好,七個字的也比五個字好。
不過兒子和外甥女都這么說,他也拿不準,將信將疑地揮揮手,讓他們先回去了。
藺知柔回到自己院子,趙氏和常嬤嬤自然又有一番詢問,她簡單解釋了幾句,讓他們放寬心,趙氏和常嬤嬤連連念著阿彌陀佛,立即熱火朝天地商量要去尼寺還愿。
翌日,藺知柔照常早起讀書,雖說覆試十拿九穩,可覆試不過是第一步。
單一個揚州就有張十八郎這樣強勁的對手,全國更不知有多少個如他這樣的奇童,要在省試中脫穎而出談何容易,何況她不僅要脫穎而出,還要得到皇帝的眷顧,更是非考到全國前三不可。
讀了兩個時辰,趙氏來催她吃午飯,剛坐下,有下人來傳話,叫她去外祖父那兒一趟。藺知柔只得撂下筷子先去應付趙老翁。
一進屋子,趙四郎也在,垂手立在一旁大氣不敢喘一聲,趙老翁一掃平日和氣生財的模樣,嘴角耷拉,眉間顯出深深的川字紋,顯然氣得不輕。
這火氣顯然是沖著自己來的,藺知柔不動聲色,上前行了個禮。
趙老翁背著手踱了兩步,硬梆梆地道:“你昨天那兩首詩我已經找人看過了,第一首還罷了,第二首寫的什么東西?離題萬里!”
趙老翁找的是鹽商陳家家學中的先生,那先生一見那首絕句便連連搖頭,直道離題萬里。
眼下趙老翁便是現學現賣,將那塾師的判語原封不動地搬了來:“考題是美人,你這詩寫的卻是隱士,根本是審題不清,錯得離譜,必定是肚里無才,預先背了一首往上生搬硬套!”
藺知柔并不動氣,只問道:“外翁,這是哪位高人的見解?”
趙老翁見她不知輕重,語氣中似有諷意,越發火冒三丈:“哪位高人?總之比你高個千丈萬丈!花費這許多財帛送你去拜師,不知拜出個什么名堂!少不得又要我費錢四處打點!
“我看你那師父也沒什么本事,倒不如就近找個私塾,也免得無人管束,鎮日不知勾當些什么!”
藺知柔臉色微冷:“外孫女拜師不過兩月,若是能過覆試,當然是師父教導有方,若是不成,也只能怪自己學藝不精。”
趙老翁此時看外孫女便像看個漏財的大窟窿、無底洞,哪里有好臉色,他手指著藺知柔,微微哆嗦:“你還為了個外人頂撞你外翁?”
藺知柔平靜道:“既然外孫女拜柳先生為師,師父便算不得外人。”
她也不想把外祖父氣出個好歹,耐著性子道:“外翁,即便最后一首詩不好,前面的題外孫女都答出來了,揚州要取二十人上京覆試,應當不至于黜落的。”
趙老翁哪里肯信她一個小女孩的話,今日他一早去了陳府,反復問了那塾師,對方只是一味搖頭嘆息,道他外孫這回險矣。
他瞪著眼珠子道:“陳家那位先生可是從上京請來的才子,正經考過省試的,一年光束脩便是一百貫文加十匹絹十匹大練五匹錦,你那個什么師父,若是真像他自己吹噓的那么了得,如何十匹絹就肯收下你?”
對趙老翁來說,天地萬物都能換算成錢,自然也包括才學,在他看來,十匹絹就能打發的柳十四郎自然遠不如一百貫文加許多絹帛的陳氏塾師。
陳家是大鹽商,錢積得比山還高,請的塾師當然也是一流。
趙四郎是親眼目睹過柳家十四郎風采的,見外甥女神色冷然,生怕她說出什么不得了的話來,忙搶先道:“阿耶,那柳先生是河東柳氏子弟,兒子也見過,真個是神仙一般人才,他束脩收得少是因了輕財,阿耶莫要想岔了。”
趙老翁猶自嘴硬,執拗道:“他說自己是柳家人就是真的了?他要真有才怎么不去考進士?他有那個家世不在京里做官?”
趙四郎一時啞口無言,旋即道:“那還有淮南節度使公子呢?他總作不得假罷?那些仆從車馬手力可不是假的。”
趙老翁一噎,隨即橫眉立目:“那宋公子不過十幾歲的少年郎,說不得也叫人蒙騙了!”
說到底他還是對這個外孫女沒什么信心,不相信有人因為愛才惜才收她為徒,更不相信她念兩個月書見識便能比得過陳家的塾師。
藺知柔疲憊地捏了捏眉心,此時無論說什么都只是雞同鴨講,只有等兩日后放榜見分曉,至于這兩日趙老翁執迷不悟要花錢運作疏通,那也不是她能勸阻得了的。
她不再相勸,向趙老翁和趙四郎行了個禮:“若是外翁、阿舅沒有別的吩咐,柔娘就先告退了。”
趙老翁沒好氣地道:“你走吧!”
這外孫女畢竟是外姓女兒家,打不得,罵不得,若是自家孫女,敢這樣頂撞他,非得罰她在院子里跪到晚上不可。好在幾個孫女還算乖巧,并沒有如此不省心又不省錢的。
接下來兩日,藺知柔照舊從早到晚手不釋卷,讀累了便陪兩個孩子玩一會兒。
趙老翁這兩日卻是疲于奔命,瞞著其他兩個兒子,帶著四兒子,到處托關系找門路。
好容易搭上大都督府內一個小吏的線,錢帛流水一般使出去,還貼了兩盒子人參,可中間人始終沒給個準話,只說對方已將錢帛如數奉給了長史,叫他們耐心等榜。
對藺知柔來說兩天時間一晃而過,趙老翁卻是熬油一般。
終于到了放榜的日子。
是日大清早,天色還黑黢黢的,趙老翁便將外孫女叫到自家院子里,見她睡眼惺忪,還是女兒家打扮,一口氣又在肚里橫沖直撞:“今日放榜,都什么時辰了?怎么還沒收拾停當。”
藺知柔看了眼衣帽齊整的趙四郎,答道:“外翁,今日外孫女不便去看榜,還得勞累四舅。”
趙四郎也詫異:“你不去?”
藺知柔道:“今日放榜,大都督府前定有許多圍觀者,人多眼雜。”
她料自己名次當在前列,更容易引人注目,萬一碰到熟悉哥哥的人就麻煩了。
他們一家雖然深居簡出,可藺遙外出求學,見過的人還是不少的,在去江寧之前不能節外生枝。
趙老翁也知外孫女說得有理,但是肚子里氣不順,哼了一聲道:“我看你是知道自己考得不像樣,不敢去看榜!”
說著便打發了她,自己帶著四子、老仆出門了。
父子倆天蒙蒙亮便騎驢出門,到了長史府門口,府門緊閉,四處不見榜紙蹤影。
門外已駐了不少人和車馬,大約也是考生的家人,一邊等榜一邊相互攀談,因是在官府門口,眾人都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在遠處聽著就像一大群胡蜂嗡嗡叫。
趙老翁和趙四郎將驢拴在樹上,因為心中有鬼,不敢與其他人交談,不聲不響地挨在角落,袖手等著。
約莫過了兩刻鐘,那府門總算“訇”一聲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