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知柔在州府覆試中一鳴驚人,舉家遷往江寧之事自不在話下。
趙四郎正眼巴巴地盼著與小情人團聚,辦起事來各外賣力,不過三兩日就將這邊鋪子里的事交接妥當。
藺知柔待四舅得空,叫他陪自己去了趟縣衙。
她是高縣令舉薦的,過了覆試理當前去知謝一聲。
高縣令這回見了她,態度更比前兩次親切許多,藺知柔奉上親手抄寫的大光明經,用的是高縣令上回贈送的筆和墨,仿的是高縣令的書體,又找書畫鋪子裝裱成卷軸。
高縣令篤信釋道,見之果然大喜,又見是自己的書體,越發欣慰,大大將她褒揚勉勵了一番,臨走時又有饋贈,這回卻不是紙筆之類的東西,而是能當錢使的絹帛二十匹,一匹絹約是一貫錢,這里頭便有兩萬錢,不是一筆小數目了。
藺知柔自是推辭,高縣令執意要她收下。
有些官員提拔后進、資助貧士只是因為惜才,施恩并不圖報,高縣令顯然沒有這樣的高風亮節。
藺知柔這回一舉奪得榜首,他作為舉薦者已是顏面有光,若是省試中再有佳績,說不定直接上御殿奏對,那就在天子和宰輔們跟前掛上號了,眼下的二十匹絹與日后的好處相比不啻為九牛一毛。
藺知柔心知肚明,推辭了一番便領受了,對她而言這是送上門的羊毛,不薅白不薅,橫豎她是高縣令舉薦的,便是沒有這二十匹絹也要承他情。
翌日清晨,趙氏領著三個兒女去趙老翁院子里辭行,還未走到房中已經淚水漣漣。
趙老翁平日對這不頂事的女兒有諸多嫌棄,可真到了她離開之時,倒有幾分真心實意的不舍。
見女兒跪在地下痛哭流涕,他心中不禁惻然。兒子們面上恭順,其實個個惦記他的錢,只等著他兩腿一伸分他的田產,倒是這個面團似的女兒待他還有幾分真心,大約是小時候沒吃過苦遭過罪,到了這個年紀上還記吃不記打,是個吃虧的性子。
他眨巴兩下眼睛,揉揉眼角:“這人年紀一大,上下眼皮就見天沾一塊兒。別哭啦,江寧才多少路,你要真惦記我這老東西……”
說到一半又覺經常來去費錢,把半截話吞了下去,話鋒一轉,看了眼四子道:“我同你阿兄交代過了,這宅子也別賃了,索性揀合適的買下來,地契房契就給你,等柔娘考完了回來,你們就好生在江寧過日子罷。”
趙氏一怔,兩眼直直地看了看父親,旋即哭得更兇了。
藺遙和藺嫻不明就里,一見母親哭,忍不住也跟著哭起來,藺知柔忙不迭地給他們擦眼淚。
趙老翁搖搖手:“行啦,都別哭了,我在這世上一日,便有你們娘幾個一口飯吃,只是你阿耶也活不上幾年啦……”
趙氏抱著父親的腿哭道:“阿耶長命百歲……”
趙老翁自嘲地笑道:“我長命百歲,那你幾個阿兄眼睛都要等出血了?!?br />
趙四郎在一旁訕訕:“阿耶說的什么話,兒孫們自然都盼著你長壽。再說婉娘也是我妹子,難不成做兄長的還會虧待了她和幾個孩子?”
趙老翁砸吧砸吧嘴,越發覺得沒滋沒味,遂不耐煩地擺擺手:“罷了罷了,早些走吧?!?br />
這回同行的人多,趙四郎索性雇了艘大些的船,又帶了一批貨去。
時近五月,白晝日頭一曬,船艙中便如蒸籠般燠熱,到了夜里江風一起又驟然涼下來。
兩個孩子卻是興致盎然,特別是藺嫻,正是最活潑好動的年紀,每日上躥下跳,直玩得滿頭大汗才罷休。
一路上熱熱鬧鬧,第四日晌午,他們一行人終于進了江寧城。
趙四郎先將他們母子幾人安置在客舍中,自己則找了牙人物色宅子,奔東奔西地看了兩日,不是地太偏便是年久失修,要不就是價太高,一直到第四日上,總算找著了位置價錢都合適的一處小宅子。
據那牙人說,原先的主人是個讀書人,為了赴京趕考籌措路資才不得不賣了宅子。因為急于上路,價錢又讓了半成不說,連帶搬不走的床榻幾案和幾箱子舊書一起送給了他們。
那宅子位于城東的萬義坊的曲巷盡頭,與鄰宅隔著一叢修竹,巷尾栽著棵一抱有余的大槐樹,枝葉亭亭,將小小門扉半掩住,幾乎有些大隱隱于市的清幽。
宅子不大,只有一進,入門是個小院子,正屋坐北朝南,五架三間,東西各有兩間廂房,南面還有兩間倒房。
看得出原來的主人十分愛惜這房子,將方寸大的園宅打理得井井有條,泥土圬的墻根栽著蘭草,窗下種著綠竹,院中一株老梅虬曲盤結。
最大的好處是院子里打了一口井,便無須每日出門打水,省去了雇個役夫的花銷。
趙四郎是個細致人,特地讓自己那外宅婦四處打聽過,那宅子不曾出過兇案,主人無災無難,唯一的坎坷之處大約就是屢試不第。
但是屢試不第才是天下讀書人的常態,何況就算是宅子風水有問題,也礙不到這一院子的人。
趙四郎自己已然相中,不過還是帶了妹妹、外甥和外甥女來看。
藺知柔在院子里慢慢踱著步,這里瞅瞅,那里瞧瞧,一邊聽那牙人王婆賣瓜。
據牙人說,屋主父祖原是小地主,不算富貴卻也殷實,只是此人一心撲在舉業上,將家產都敗光了,去歲已將永業田都變賣了干凈,可惜在省試中折戟沉沙,今年連所居之宅都一并賣了,便有些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意味。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金榜題名就像高懸的明燈,引著天下讀書人飛蛾撲火。
藺知柔如今也要加入他們的行列了。
看完房子,眾人都覺得滿意,第二日趙四郎便與趙氏、屋主、牙人和保人一起去縣衙立了契書簽字畫指。
他們母子幾人在輾轉漂泊、寄人籬下數年之后總算有了個屬于自己的小窩。藺遙不必整日蝸居斗室之中,藺嫻也可以隨心所欲地撒歡,他們吃用些什么也可隨心,不必擔心婆母或是嫂子窺探。
趙氏自打丈夫死了便總是在別人項下取氣,先是婆母和叔叔,接著是父親和兄嫂,她這些年像是活在水底下,如今總算能透口氣了。
第一天住進新居,一向認床又醒覺的她一夜無夢酣睡到天光大亮。
待一家人安頓下來,藺知柔便趕在端午節前一日回了蔣山別墅,這回覆試加上徙居,她離開了小半個月。
今歲入梅晚,山中風和日麗,草木蔥蘢深碧,已是一派生機勃勃的初夏景象。
藺知柔剛走到小水潭處,阿鉉和宋十郎兩人已經快步迎了出來。
兩人都換上了夏衣,阿鉉也就罷了,宋十郎一身廣袖玉色薄絹衣裳隨著跑動在風里翻飛,配上一張小白臉,倒有些仙風道骨的意思。
可惜一開口就變了味:“兩千貫文,你的那首美人詩咱們都拜讀過啦,那詩里的美人可是我?”
盧鉉一哂:“宋十你這臉怎么生的?比胡餅還大,瞎子都知道那是師父。”
藺知柔心頭一跳,這么說師父也看過了?
別人不知底細,但蔣山別墅里這些人怕是一見那詩就會聯想起柳十四郎。
雖說師父的確很美,但那首詩太過哀切,還有些不祥的意味。
藺知柔當時未及多想,也不曾料到考場詩會被師父看見,若是多一時半刻考慮清楚,或許她寧愿選擇那首中規中矩的七律。
阿鉉見師弟沉默不語,眉頭微蹙,以為他是擔心師父責怪,便柔聲對藺知柔道:“放心,師父才不會計較這些,他見了也夸你呢!”
又無可奈何地沖三師弟翻了個白眼:“叫你來提行李的,要你多什么嘴!”
宋十郎想想兩千貫文差點成了自己書僮,如今自己反當了他的役夫,心酸之余又有些可樂。
藺知柔放下心中亂七八糟的念頭,問師兄:“師父近來可好?”
阿鉉點點頭:“師父還是那樣子。”
藺知柔低頭看看碧綠的潭水,無論四季怎么變換,這一泓碧水仍是波瀾不興的深靜模樣,就和柳云卿差不多。
幾人將行李拿去藺知柔的院子,一進院門,藺知柔便發現庭院有人整飭過,修竹蘭草青翠欲滴,地上不見枯枝敗葉。
阿鉉道:“師父料你快回來,這幾日天天讓人打掃庭院,開門通風?!?br />
宋十郎上前邀功:“前幾日我趁著天晴曬書,將你那幾卷破書也搬出來曬過了?!?br />
阿鉉瞟他一眼:“還不是師父說了你才動的?曬兩卷書也好意思顯擺?!?br />
正說著,小金端了盆水走進來,藺知柔一邊聽師兄和師弟拌嘴,一邊低頭撩水洗臉,清冽的山泉水洗去了塵土和倦意,她舒服地呼出一口氣,然后從小金手上接過帕子,掖去臉上的水。
冷水激出雙頰的紅暈,沾濕的額發貼著瓷白的額頭,一點水珠沿臉側滑落,仿佛蓮瓣上的露珠,本就十分秀美的顏色越發鮮妍了。
宋十郎不經意瞥見,不由怔了怔,一時間忘了和師兄吵架:“兩千貫文,你家中可有姊妹?”
藺知柔不知他為什么忽然問起這個,但也沒打算隱瞞,點點頭道:“有兩個。”
宋十郎一聽興致盎然:“與你長得像不像?”
藺知柔還沒來得及回答,阿鉉先忍不住了,隨手抄起把蒲扇“啪啪”拍他腦門:“宋十,你一天到晚想些什么東西?七郎家的姊妹與你何干?”
宋十郎也察覺自己這么問有些失禮,訕訕道:“我就隨口問問么,七郎都沒說什么,要你多管閑事……”
藺知柔笑答:“不怎么像?!?br />
宋十郎暗暗嘆了口氣,心說這也難怪,像兩千貫文這樣的費造化功夫,生一個出來已是不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