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醒來天已大亮,藺知柔鉆出船艙一看,昨夜那葉小舟早已沒了蹤影,她便把這事拋在了腦后。
余下的航程順風順水,一行人于第三日晌午抵達江寧城,卸貨、雇車、裝貨、交驗過所,一應事務妥當辦完,又耗費了大半個時辰。
趙四郎看看日影,對外甥女道:“靈谷寺在城東,沒個半日到不了,今日是趕不及了,咱們先在城里找家客舍落腳,阿舅去寄附鋪將貨存了,明日一早再入山,你看如何?”
趙四郎一路將行程安排得井井有條,藺知柔自然沒有意見:“全憑阿舅做主。”
趙四郎便讓車夫將他們送往常住的邸店。
這回雇的是板車,沒有車廂,藺知柔屈膝坐在車上,在一寸寸西斜的陽光中打量這座煊赫一時的都城。
曾經的瓊樓金闕已在隋軍滅陳時夷為平地,六朝金粉付諸煙云。如今的江寧城是在廢墟上新建的,秦淮河依舊靜靜流淌,舊跡已無處可尋。
不多時,到得邸店,藺知柔一落腳便向店主討了熱水,洗去一路風塵,換了身潔凈衣裳,這才出去用飯。
趙四郎已等候在屋外,神情有些不耐煩,不過并未多說什么,只催促去吃飯。
邸店的伙食十分敷衍,藺知柔連日勞累,也沒什么胃口,只胡亂扒了兩口。
趙四郎也撂下了筷子,站起身道:“你也乏了,早些睡。”
藺知柔見他頭臉干凈,裝束齊整,換了個與白日不同的軟腳幞頭,腰間還佩了個銀香囊,心里一動,試探道:“阿舅可是要出去?”
趙四郎不防她有此一問,愣了愣,搔搔鼻子:“阿舅還要出去見個客人,深夜才回,你莫等我。”
藺知柔道了聲好,看著趙四郎匆匆離去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疾步追了上去。
江寧城內沒有嚴格的宵禁,暮鼓已敲過,路上仍有不少行人和車馬。
藺知柔個子矮,小巧靈活,在行人車馬間穿梭,倒也不容易被發現。
她一邊緊盯著四舅,一邊分出心神默記來路,一直走了大約兩三個里坊,趙四郎終于轉進一道坊門。
每座城都有秦樓楚館聚集的里坊,比如赫赫有名的長安平康坊。江寧也不例外,然而此處不聞管弦絲竹聲,出入的也都是尋常百姓,不像是專做此類營生的地方。
藺知柔提心吊膽地跟在后頭。
趙四郎轉進一條曲巷,在巷尾的一扇小門前停住腳步,突然回頭。
藺知柔趕忙閃身藏到槐樹背后。
趙四郎做夢也想不到年僅十一歲的外甥女會跟蹤他,左顧右盼也只是因為生性謹慎。
他四下里張望了一番,沒發現異常,這才拔簪扣門。
墻里的犬兒察覺有人,吠叫起來,趙四郎小聲道:“阿福,是我——”話音未落那狗便息了聲。
不一會兒木門吱呀一聲開了,有人舉燈照了照,驚呼:“郎君如何來了?”卻是個蒼老的女聲。
“有些事,”趙四郎顯然不欲與她廢話,“娘子歇下了么?”一邊說一邊閃身進了院子,將門掩好。
不一會兒,墻里傳出一聲嬌嗔:“我這里哪有酒?同你的好夫人討去!”
趙四郎哄道:“我夫人不就是你么!”
那老嫗也幫襯他:“可不是?郎君給娘子置這好大宅院,還不當你是正頭夫人?”
藺知柔頗感意外,那天在柜房聽到只言片語,她便猜到趙四郎在江寧城里有情人,卻沒料到他能從趙老翁眼皮子底下弄出錢來置外宅。
藺知柔暗暗記下這宅院的位置,趁著天色還未黑透,疾步回了邸店。
第二日晨鐘一響,藺知柔便跟著四舅向城南的靈谷寺進發,
趙四郎眼下烏青,哈欠連天,一上車便無精打采地靠在車廂壁上。
“阿舅氣色不佳,是邸店的床睡不慣么?”藺知柔問道。
“阿舅年紀大了,覺淺認床。”趙四郎又打了個哈欠。
藺知柔不再說下去,免得惹他生疑。她昨夜回去又看了一個時辰書,此時也有些困倦,便閉上眼睛休憩。
出了城,驢車在平坦的官道上行了一個多時辰,轉入崎嶇的山道,驢跑不起來,車速便與步行相差無幾,甚至還更慢一些。
藺知柔在車上坐得悶了,腿腳發麻,便叫車夫稍停,跳下車步行。
晨霧將散未散,草葉上露水未干,走了一小段路,褲腿就被露水洇濕了,不過她不以為意,深吸了一口氣,晨風帶著草木和新泥的清香,連驢子身上的氣味都不那么惹人厭了。
江南的山水秀麗,山勢平緩,連起伏都是婉約的。
靈谷寺在梅花峰上,需走三十里山路,藺知柔累了便上車坐一會兒,休息夠了便下車走一陣,如此走走停停,倒也十分愜意。
日頭逐漸升高,山道上逐漸能看到香客的身影。
不過靈谷寺隱于蔣山深處,又不像別的寺那樣每月辦俗講招攬香客,前來禮佛的人不多,山門前也見不到多少車馬。
甥舅倆在門前下了車,對知客僧道明來意。
知客僧從趙四郎手中接過高縣令的薦書,看了看又交還于他,為難道:“兩位檀越來得著實不巧,阿師受京都薦福寺之邀,前去坐夏,三日前已啟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