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白靈山腳下的村子時,天色漸晚,依舊鳴蟬聒噪,但往日平靜安逸的村莊中,濃烈的血腥味正在彌漫,遠處白靈山依舊云霧繚繞,那純白的山體宛如一盞明燈,將村子里的慘狀照得更加刺眼。
沿著熟悉的小道行走,每走一步,鼻尖縈繞的血腥味便更重一層。村子里已然橫七豎八的倒著不少尸體,數道血肉外翻、深可見骨的傷口橫亙在尸體上,都是一擊斃命。
是鋼爪所為。
玖并不意外會看到這樣的情狀,作為玉魂,她可以憑借自己本體的碎片感知到宿主的任何舉動。在這白靈山腳下,任何妖都不可能毫無影響,自然,哪怕是殺生丸,也只能在山腳下無望的徘徊——血統越純正,受到影響越大,即便是勉力支撐不說,但殺生丸恐怕也已經瀕臨極限了。
明知如此,蛇骨和睡骨才會襲擊了殺生丸一行人,并且擄走了鈴。
念及睡骨,玖再次想到那個面對蛇骨刀刃卻以生命保護她的醫生。有無數的人為了四魂之玉獻出過生命,可驅使他們的動力,名為“貪婪”和“掠奪”。唯有睡骨,是基于保護,以祈求平安的微小心愿而行動。
哪怕是拿自己的性命去換也甘之如飴。
但……值得嗎?時至今日,玖依然不明白。不明白那個弱小的醫生到底從哪里得到面對死亡的勇氣,不明白為什么有人愿意犧牲自己去保全他人。
不過這個答案,大抵再也不會聽到了。那個會拿命保護她的睡骨已經死了,現在活著的,是血洗了整個村子也沒有半點愧疚的雇傭兵睡骨。
她可不會對現在的睡骨手軟。
人命在她眼里什么都不是,何況是死人。
緩步行至昔日的棲身之所,在暮色下,那原本算不得十分寬闊的小屋更添了幾分破舊,房前七零八落的躺著數具尸體,墻壁上被血色染成的漆黑印記。玖停在房前,嫌惡的踢開了躺在臺階下的尸體。
她認得這人,但看著這具尸體,她心里沒有任何波瀾,這個村子已經沒有任何活人的生氣了。誠然她可以將這些被睡骨所殺的人救回來,但這么做,對她又有什么好處呢?
她從來都是視人命如草芥,也從來都不去做吃力不討好的事。
遙望著遠處的白靈山,她知道睡骨和蛇骨挾持了鈴往白靈山去了。殺生丸將鈴視若珍寶,一定會去將鈴討回來。只是靠近白靈山,妖怪都會被凈化,即便是殺生丸,也會被蠶食妖力,一如人類般脆弱。
她對殺生丸沒有半分好感,也不關心他的死活,只是小鈴……
除了殺生丸漸漸低迷的妖氣外,還有一抹強大的靈力正在奔赴白靈山的方向,混雜著墓土的冰涼的腐朽氣息。
暮色將盡,夜色已經在侵蝕,玖站在屋前,任由夜色將自己籠罩,她尚且稚嫩的臉龐上多了幾絲嘲諷的笑意,輕輕的哼唱起來:“污即是凈,凈即是污,善即是惡,惡即是善。”
她的聲音輕柔又嬌俏,在這彌漫著濃烈血腥氣息的村子里空蕩蕩的回響著,恐怖得要命。
自甘墮落愛上妖怪的巫女,背棄了職責和使命,背棄了一身靈力的女人,又豈能被稱之為巫女,得到萬人敬仰?
憑什么翠子死了,桔梗卻想和妖怪長相廝守?
桔梗啊,你到底還是學不乖啊。
玖圓溜溜的眼睛里微微瞇起,像是一只慵懶的小貓,眼中有一星點的寒芒。。
*
白靈山山道上,打斗仍在繼續,金鐵相撞的聲音在山中清晰可聞。蛇骨的連環刀刃數次和斗鬼神撞擊,即便鋒利程度有所不及,但失去妖力的斗鬼神與凡鐵無異。殺生丸手腕上已有清晰可見的血痕,小股的鮮血正潺潺而下,迅速浸濕了一小片土地。
被睡骨緊緊抓在手中的鈴早就變了臉色,無助的呼喊著殺生丸的名字,聲音里滿滿的擔憂。
并不是擔心自己的安危,而是因為自己,殺生丸會暴露在危險之中。
即便再不明白,但有一件事鈴是曉得的——這座山會無休無止的限制殺生丸大人的力量。所以,挾持自己的人才會將殺生丸大人引到這座山上來。
可是,她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做不了任何事。
殺生丸和蛇骨的爭斗仍在持續,他的妖力在結界的侵蝕下正在快速流失,盡管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來,但他已經到達極限了。當即,殺生丸錯步上前,手中的斗鬼神卻朝著身后睡骨的方向激射而去,須臾間,殺生丸已欺近蛇骨面前,利爪頓時洞穿了蛇骨的心臟。
斗鬼神停留的地方,同樣是睡骨的心臟。
山道上忽然變得死寂,鈴驚恐的看著長劍貫穿了睡骨的身體,她忙慌慌的掙扎落地,正要向殺生丸跑去,卻再次被睡骨按在了地上。男人的力氣,遠非一個小女孩可及,鈴驚叫了一聲,使勁掙扎,但杯水車薪。
“臭丫頭……”身體被貫穿的劇痛讓睡骨嗓音中多了一絲戾氣,俊臉上浮出輕視來。彼時從橋上落水,他便恢復了醫生的樣子,只是頭腦從未比現在更清醒過——他不介意使用醫生那張無辜又懦弱的臉。而現在,他最想做的事,就是撕裂眼前這個女孩。
純血大妖怪又如何,在白靈山里,連行動都已經是極限了。而他們,只要不失去賴以維持生命的四魂之玉碎片,便是永生。
綁在腕上的鋼爪已經揚起,睡骨冷漠的對準了鈴。眼角的余光已經接觸到鋼爪,鈴驚懼的叫了起來,勉力掙扎著,只是睡骨的手像是巨石一樣,緊緊壓在她身上,讓她掙扎不得。殺生丸亦是明白了這一場變故,轉身朝著睡骨所在奔去,身后被洞穿胸口的蛇骨重新握了刀:“死吧——”
他手中的刀再度露出連環刀刃來,朝著殺生丸劈了過去。被結界所壓制,殺生丸已分不出更多精力關注蛇骨,只朝著鈴的方向過去。連環刀刃劃過,已有鮮血噴涌。聽到皮肉被利刃劃破的聲音,鈴無助的掙扎著,頸后已經傳來鋼爪冰冷的觸感。
她要死了嗎……
鈴不怕死,可是殺生丸大人……
只一瞬,頸后冷冽的寒意卻撤去,鈴茫然的睜開了眼,緊緊壓住她身子的大手也松開了她。四周沒有人聲,鈴不敢動彈,只下意識尋找著殺生丸的蹤跡。隨著抬頭,一雙木屐映入眼簾,目光上移,淡紫色的長裙、齊腰的長發一一收入眼底。
直至迎上面前這人淡紫色的眸子,鈴忙從地上爬起來,顫巍巍的撲進來人懷里,輕輕喚道:“姐姐……”
“沒事了。”玖說,學著當時睡骨安撫幾個孩子的樣子摸了摸鈴的頭。兩人面前,披著黑色鎧甲的男人正神情痛苦的用鋼爪指著自己的咽喉,在那里,被完全污染的四魂碎片正閃爍著光芒。
“是那個女人……”蛇骨表情當即如臨大敵,他可沒有忘記這個女人的可怕——在村子里帶回睡骨的那一天,她輕易就控制了他和所有同伴。
她是……四魂之玉。
瞥了一眼蛇骨的表情,玖默不作聲,放任鈴回到殺生丸身邊。即便經歷了一場惡戰,這個純血妖怪依然維持著體面和優雅,只是站立的地方依然有血跡,傷勢不重,卻也不輕。
她對鈴沒有惡意,卻不意味著會對殺生丸愛屋及烏。
緩緩的,玖將目光重新落到了睡骨身上。因為玖的控制,睡骨的身體不聽使喚的將鋼爪對準了自己的脖子,因為驚懼,他臉上有汗水滑落,雙眼緊緊的看著面前的少女。
這是醫生在乎的女人。他能夠感覺到腦海里的醫生正在叫囂。
自從在誕生以來,睡骨從來沒有這樣被人指著脖子過,何況是被自己。
可是他連一絲反抗的余地都沒有——絕對的力量面前,一切都是徒勞。
若是能夠殺了眼前這個女人……
玖也在看睡骨。他的面龐一如在白靈山腳下相遇時一般,雖有幾分庸弱,但又很是堅定。只是玖輕易就能覺察到自己本體碎片上的污穢,這個男人身上依舊帶著令人膽寒的邪氣。
他恢復了醫生的臉,卻始終還是雇傭兵的心。
睡骨醫生從來不會動任何殺心。
玖忽然就笑了,那雙淡紫色的眼睛里閃爍著妖冶的光輝,點破了睡骨心中所想:“你不會覺得你能殺了我吧?”她慢條斯理的站起,撣了撣身上的塵土,“可憐蟲,你以為自己是誰?”
隨著話音落下,睡骨整個人猛然飛出撞到了身后的巖壁上,他發出了痛苦的嘶吼,卻引得女孩一陣低笑:“凡夫俗子,倒是敢對我動殺心?!弊矒舢a生了一陣煙霧,碎巖落下,因為劇痛,睡骨抽搐著,胸口被斗鬼神造成的傷再一次涌出血來。待厭惡散去,他沒有綁縛鋼爪的左手上竟然連一絲血肉都沒有,全然一片白骨。
睡骨陡然瞪大了眼睛,他知道這是玖做的手腳,四魂之玉可以輕易收回賦予他們的生命。
“睡骨!”看著睡骨被擊飛,蛇骨喊出了同伴的名字。這女人果然恐怖……他這樣想著,卻見玖轉向了自己,那嬌俏可愛的面容上還純真的笑容。蛇骨頓覺背后一涼,低頭不再言語。
這女人真的好恐怖啊……
覺察到蛇骨心中所想,玖不置可否的扯出一個笑容來,目光滴溜溜的轉過被拍在巖壁上的睡骨。這張面孔對她而言是何等熟悉,偶爾,她甚至會夢到睡骨。
只是這重逢,當真是難看得緊啊……
有一些苦惱,玖不再去看睡骨。身邊鈴正關切的望著殺生丸,迎上玖的目光,她忙站好,向玖鞠了個躬:“謝謝姐姐救我。”
輕輕點了一下鈴的小鼻子,玖笑起來:“好孩子?!?br />
她喜歡鈴,自然不會看著鈴去死。
只是抬頭,她看著面前依舊如常的殺生丸。戰栗的貴公子并沒有過多的變化,即便是身上有傷,也沒有一絲表情,宛如受傷的從來不是自己。
上下端詳了一番殺生丸,玖露出了一個相當虛偽的笑容:“犬大將的愛子竟然會被人類所傷……”她再次將殺生丸從上看到下,似嘆非嘆,“連個人類幼崽都保護不了?!?br />
她話中滿滿的嘲諷,只引來殺生丸淡漠的一個眼神,旋即,他轉身:“鈴,走了?!?br />
這是個相當難纏的女人,但她對鈴從無惡意。現在來了這里,未必不是來救鈴的。
“……好的?!扁忀p輕應和,小臉上露出了幾分不舍。姐姐救了她好多次,但是每一次都是這樣匆匆分開。深吸了口氣,鈴拍了拍小臉,轉頭露出一個開朗的笑容,再次向玖鞠了一躬:“姐姐,再見……”
那被擊飛在巖壁上的男人此時面露兇色,盡管左手已經白骨化,但他舉起了右手綁縛的鋼爪,朝著玖撲了過來。玖背對著他,似乎根本沒有覺察到身后的動靜。
鈴陡然睜大了眼睛,聲音已變了調:“姐姐——”
果然來了。
玖微微側過頭,看著向自己撲來的睡骨,唇角已經是泛起了笑來,微微揚起了手。
她素來是極其殘忍的,睡骨是她的獵物,她當然要好好兒的將睡骨玩膩了再一口吞下。
貓抓到耗子,不也要玩夠了才肯吃么?
只要佯裝出一點點破綻,他就會覺得有機可趁,然后主動送死。給人以希望,再親手湮滅,這樣才能釀造出最深沉的絕望來。
她最喜歡看人類絕望的空洞表情了,當真是美不勝收。
況且……
靈力已在指尖匯聚,只等睡骨撲到面前的那一刻。劍拔弩張之時,卻聽一聲清冽的“崩”,一支長箭裹挾著紫色的靈力,穩穩射入了睡骨的咽喉,因為沖擊力,睡骨的行動戛然而止,甚至軟軟的朝后倒去。
轉頭,山麓間,一個白衣緋袴的巫女騎著駿馬,她手中的弓還維持著舉起的姿勢,弓弦輕輕顫動著,不難想到,這支箭是出自她手。
只是她的面龐上,還掛著一滴冷汗。
失去了死魂蟲,墓土和骨灰燒制的身體在這圣山中更是舉步維艱。
但她有不得不來的理由。
“桔梗?!本羻境鏊拿郑袂殂紤?,她抿出一個甚是乖巧的笑容,一臉無辜的笑起來:“你不會是來救我的吧?”
她的笑,乖得如同得了糖的幼子,讓人忍不住心生愛憐。
只是那雙眼睛,詭譎又妖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