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在駿馬上，桔梗沉默和玖對峙著，山麓間沒有一絲聲音，一片死寂之中，只有馬兒兀自不知，打出一聲響鼻，在山中空洞的回響著。

　　在趕來的路上，桔梗就覺察到玖的存在，和四魂之玉如出一轍的氣息，在這白靈山中根本掩飾不住。

　　一座可以凈化一切污穢的圣山，一個處心積慮殺死她的玉魂，足以讓桔梗萬劫不復。但她還是來了，義無反顧。甚至，在睡骨撲向玖的時候，她射出了破魔箭，出于巫女的本能。

　　桔梗啊，即便成為了怨念的集合體，還是天真一如五十年前呢。

　　這是殺生丸第一次見到桔梗，這個在五十年前封印了犬夜叉的巫女。骨灰和墓土的味道無一不是宣告她死人的身份。自她出現，兩個女人之間便劍拔弩張了起來。

　　殺生丸從來不插手自己不感興趣的事，何況是在這個并不能夠確保鈴安全的地方。

　　于是貴公子轉過身，再一次道：“鈴，走了。”

　　不安于這份沉默，鈴的目光已經在桔梗和玖之間游移了數次。她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但本能的覺得姐姐和之前不一樣——盡管仍然笑著，但她的眼睛里一點笑意也沒有。這份陌生讓鈴無所適從，正值茫然，聽得殺生丸的聲音，忙應了一聲，向玖告別。

　　“不殺我嗎？”強撐著虛弱的身體，桔梗用長弓撐住了身體的重量，從馬背上挪動了下來，因為缺少死魂和結界的凈化，她連最基本的行動力都沒有，只能勉強維持住臉上的從容。

　　她已經是極限了，再想行動，卻也是不能。

　　玖目光滴溜溜的在她臉上轉了轉，嗤的一聲笑起來：“你現在這個樣子，殺不殺你，又有什么區別嗎？”

　　生來就具有靈力的巫女，無論在什么時候都要維持著體面、冷靜和從容，一生不敢露出茫然與脆弱，這樣才能更好的庇佑篤信她們的一方百姓。

　　桔梗將自己的脆弱暴露給了犬夜叉，所以被趁虛而入。

　　一如白心，一生為善，卻在死前懦弱，生了怨恨的心。

　　可這一切，不都是自己選的嗎？又有什么臉來恨別人呢？背棄了自己選的路，還想全身而退么？

　　這世上哪有這么好的事。

　　“你不敢殺我，因為奈落想要我活著。”桔梗姣好的面容上露出了一絲諷刺。因為鬼蜘蛛惡念而誕生的半妖奈落，只要鬼蜘蛛的心還存在一刻，她便立于不敗之地。

　　輕易覺察了桔梗的想法，玖無所謂的笑了笑。

　　施施然望向了白靈山山巔的方向，這座山里，奈落依然在重組著身體，他正在將那份不屬于他的慕戀之心一點點的排出體外。可桔梗對此懵然不知，還篤定著鬼蜘蛛之心可以保護她不受奈落傷害。

　　桔梗啊，還真是天真得可愛呢。

　　“你說得對極了，奈落想要你活著。”不然，他怎么才能親手撕裂你呢？

　　微微瞇起眼，玖附和著桔梗的說法。半晌后，她又噘著嘴，對桔梗粲然一笑：“陰刀哥哥這么重視你，人家覺得心里好不舒服呢。”

　　她神態就像是一個撒嬌的少女，看不出半點的惡意。錯步間，玖已經貼近在她面前，那樣纖弱的小手緊緊扣住了她的脖子，生生將她提了起來：“不用殺你，但是，我可以慢慢折磨你。”

　　“桔梗，你和五十年前相比，還是這么天真啊。”

　　“要害一個人，可不一定要讓她死。”

　　她有千萬種法子可以讓桔梗痛不欲生。

　　饒是已經到了極限，但桔梗仍然雙手緊握住玖的手腕，刺眼的紫光從她掌中溢出。腕上是刺骨的疼，靈力已經灼傷了玖的肌膚——作為巫女和妖怪的集合體，玖無論是受到什么樣的傷害，都能在頃刻間復原，除了希望四魂之玉消失的心。

　　桔梗希望四魂之玉消失，永遠消失，沒有任何私欲。

　　看著在紫光下桔梗略顯蠟黃的臉，翠子的模樣又一次在眼前閃過，玖五指再次的收緊。

　　翠子都死了，憑什么你桔梗就能活著？

　　原本是如此怨懟，只是身后一絲氣息卻讓玖怔了，她微微轉頭，只用眼角的余光看向了身后的男人，因為直插咽喉的箭矢，他仰面躺在地上，似乎已經失去了全部的力氣。

　　玖可以清楚的感覺到，維系他生命的、自己本體的碎片無比的澄澈。

　　覺察到了玖的目光，男人側過頭，看著少女纖弱的背影，輕聲喚道：“玖姑娘……”

　　他面容無比的平和，臉上是庸弱而溫柔的笑容。

　　雇傭兵污染了碎片，碎片反過來抹殺了醫生的意識。而這份邪氣，被桔梗的箭凈化了。

　　沉吟了片刻，玖松開手，放下了桔梗。

　　自誕生以來，玖見到的都是死亡、背叛、殺戮、爭執，為了爭奪四魂之玉，人類和妖怪都可以極其殘忍，她對生命沒有任何的敬畏，可以隨意抹殺。

　　哪怕是雇傭兵睡骨，她也可以面不改色的殺死。

　　但現在的睡骨，是那個弱小得可憐，但會拿命保護她的人。

　　重獲自由，桔梗甫一落地，便拉弓搭箭，對準了玖。這已經是第三次，她吃了這玉魂的虧。

　　只是玖并沒有理她，她轉身面向著睡骨，回應了他：“睡骨醫生。”

　　“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睡骨露出了笑，他的左手已經白骨化，脖子里釘著一支長箭，整個人看起來很有些可怖，“玖姑娘，你沒事就好。”

　　你沒事就好。

　　那是他被蛇骨的刀刃刺穿背脊時，腦海中最后一句話。

　　玖一向尖刻，此刻卻有有一分的啞然，面對醫生，她都有些不像她自己了。

　　羈絆到底是什么呢？

　　睡骨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目光又落在了玖身后的桔梗身上，他的喜悅發自真心：“巫女大人也醒過來了，太好了。”

　　聽得他的聲音，桔梗微微一怔，無聲嘆息后，將箭矢放了回去：“多謝醫生的照顧。”她感覺得到，面對這個男人，四魂之玉動搖了。

　　善于玩弄人心的玉魂也會動搖。

　　“玖姑娘，可以……請你靠近一點嗎？我很想跟你說說話。”睡骨的聲音很輕，帶著祈求。他目光一如往日平和，玖沉吟片刻，行至他身邊坐下：“睡骨醫生，你想說什么？”

　　“我想起來很多事……我是怎么從醫生變成了殺人不眨眼的雇傭兵。”他有一分自嘲，眼中是決絕的了然。右手顫抖著抬起，他看著綁縛在手中的鋼爪，“是我太過軟弱，才會變成另一個人的樣子，殺了那么多人，雙手染滿了血。甚至……想殺你。”

　　他眼中是死一般的平靜，只是說到這里，痛苦之色又涌了上來。玖忽然有些想笑，人類的力量在她眼里比之螻蟻尚且不及，又豈能傷得了她？

　　可莫名的，她笑不出來，反倒是覺得有些發酸。只淡淡說：“你殺不了我的。”

　　睡骨閉上眼，自嘲的笑起來：“我知道，我也知道，我這條命都是玖姑娘給的。四魂之玉……擁有起死回生的力量。”

　　他已經全部想起來了，作為雇傭兵時的記憶，那些暴戾的殺念，一一都再度出現在他腦海里。還有血洗村子的記憶，讓他痛苦不堪。

　　“沒有……嚇到你吧？”饒是知道她的身份，睡骨仍鬼使神差的問出這樣一句話來，哪怕知道她的答案——在世間引起腥風血雨的四魂之玉，又怎么會被區區鮮血嚇到？

　　要是能夠一直在村子里，跟玖待在一起……可惜天不遂人愿。

　　玖沒有回答，只是靜靜的和他對視。她能夠讀到睡骨的想法，只是不想，在被破魔箭刺穿喉嚨，他所想竟是如此卑微的愿望。

　　只想跟她待在一起而已。

　　為什么呢？

　　“能再見玖姑娘一面，我真的很開心。”睡骨慢慢的呼出一口氣，唇邊掛上了笑容，目光再一次歸為平靜，一字一句說，“玖姑娘，可以請你收回我的生命嗎？”

　　“我不想再變回那殺人不眨眼的樣子了。只要我活在這世上一天，我一定還會變回那個人的。”

　　“在這個時代里，人命什么都不是……”

　　這是玖曾經問過他的話，在這個戰亂頻發、妖物橫生的時代，人當真是脆弱得令人發笑的存在。

　　彼時，睡骨滿懷希望，說要給孩子們創造一個光明的未來。現如今，他卻認了命，甘愿再墮入地獄。

　　人類，真是很善變的生物啊。

　　沒有回答，玖漠然的看著桔梗利用長弓支撐，行至兩人跟前。她臉上有悲憫，卻始終一言不發，平靜和玖對視著。

　　玖忽然就對桔梗失去了興趣，連那些殺意也提不起來。她躊躇著，靜靜的想著睡骨的請求。

　　五十年前，桔梗放棄了生的可能，就為了追隨犬夜叉死去。

　　現在的睡骨，也請求她收回維系自己生命的力量。

　　為什么？人類素來貪婪又狡詐，為什么甘愿赴死？

　　玖繼續沉默著，目之所及，睡骨的神情歸于平靜，他已經有充分的準備再度回到那個世界，目光卻牢牢的落在玖的面龐上。她看來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生得那樣美，像是含苞待放的花，富有無窮的生機。

　　“玖姑娘，能再見你一面，我心愿已了。”

　　為什么？玖依舊不明白。

　　洞察出她的踟躕，睡骨開口，依舊是無比溫和，只是深深的看著玖，想將她的模樣印在心里。

　　白靈山中是那樣的寂靜，連一絲聲音也沒有。只是這一層寂靜，卻被清晰的金鐵聲打破了。被嚇退的蛇骨去而復返，手中的刀陡然甩出刀刃來，準確無誤的切斷了睡骨的脖子，其中的四魂碎片光芒依舊妖異，就這么落入了蛇骨手中。

　　后者深深地看了睡骨一眼，轉身便走：“這個可要帶回去給蠻骨大哥。”

　　失去了碎片的維持，睡骨的身體迅速開始白骨化，只是他的臉上滿是安慰的笑容：“終于……解脫了啊。”

　　還可以再見她一面……就夠了。

　　看著他的皮肉以極快的速度化為灰燼，玖對上他的眸子，遲疑問：“值得嗎？”

　　拿命保護她這樣一個不知來歷的女人，值得嗎？

　　死前只想再見她一面，真的……值得嗎？

　　那雙歸于平和的眼睛已經化為了齏粉，只余下骷髏空洞的眼窩陷處。只一陣風，那攤粉末就這么被吹散了。

　　灰燼消散之時，玖耳邊有很輕很輕的聲音，如往日一般，溫柔且堅定：“值得。”

　　玖靜靜的看著那一攤白骨，只覺得心里空落落的，一種說不清的悵然涌了上來，耳邊所有的聲音似乎都已經遠去，眼前只恍恍惚惚的出現睡骨的臉。

　　這種陌生的感覺，并不太好受。

　　直到一滴液體落到了白骨上，“滴答”的一聲，在這空曠的山麓間很是清晰。玖后知后覺的撫上自己的臉，茫然的感覺到指尖是濕潤的。

　　她這是……哭了嗎？

　　人類卑賤又弱小，根本不配讓她開心、讓她生氣。她曾經直接或間接的殺死無數的人，她喜歡看著人類垂死掙扎，完全沒有任何憐憫，如同玩死一只螞蟻。

　　她怎么會為了人類哭呢？

　　抬頭，映入眼簾的是桔梗略有些錯愕的神色。在那雙烏泱泱的眸子里，玖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她眼中蒙著一層瀲滟的水光，臉上一道清晰的淚痕，顯得十分可憐。

　　可憐，玖自嘲，她竟然會用這種詞形容自己。

　　桔梗看著玖，竟有些五味陳雜。守護四魂之玉多年，她對于玉無比熟悉，就像現在，她輕易發現了玖的變化——她在悲傷，為睡骨的死而悲傷。

　　盡管不知道睡骨之于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存在，但他的死讓玖陷入了悲傷之中。

　　這個玉魂總是肆意妄為的，她享受著玩弄人心的快感，不吝嗇于任何手段。她沒有感情，并且嘲弄世間一切羈絆。

　　可現在，她哭了，為自己從來不齒的人類。

　　玖靜靜的看著指尖的水漬，一語不發。像是心里破了個洞，悵惘無止盡的從洞里涌出來，漸漸充盈全身。

　　慢吞吞的站起身，玖撣了撣身上的塵土。她可以清晰的感覺到蛇骨身上自己的本體碎片，并且離他不遠，還有兩片碎片。

　　兩片……是向她表示過忠心的煉骨。

　　可是，她要煉骨的忠心做什么？

　　玖靜默的越過了桔梗，后者用長弓勉力撐起身子，緩緩站起，對身后漸行漸遠的玖道：“就這么放過我嗎？”

　　玖停了一下，旋即繼續向前走，拋下一句：“奈落不想你死。”

　　至少，他現在不想。

　　桔梗沒有再開口，朝著來時的方向去，翻身上馬，緩緩行進在山麓間。

　　玖緩緩行走著，伸手撫上了心口，心中空洞的感覺仍在放大——睡骨化為齏粉的還在眼前浮現，心中默念了一次睡骨的名字，讓她愈發的悵然起來。

　　原來悲傷……是這種感覺。

　　玖勾了勾嘴角，任由自己沒入了白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