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寒今牽著球球的手, 走了十幾步,意識到越臨沒跟上來。
他回頭:“怎么了?”
越臨神色玩味地笑了一下, 搖頭:“沒事。”
他走上前,牽住了球球的另一只手。
一家三口在山野中行走。
滿坡的綠草及腰深,擋住了小腿的部位,球球兩只手被牽著,興沖沖踩著綠茵茵的草地,風(fēng)把他的衣衫吹起,時不時興奮地蹦起來,在田野里亂踩。
“呼啦。”
一片小小的果殼被吹落了。
陽光照在他坦露出的半張小臉。
眼眶圓潤, 眼瞳是琥珀色, 眉極黑, 像年畫里的散財童子,圓頭粉臉, 膚色白凈嬌嫩得可愛。
他像沒料到臉會被風(fēng)吹, 猛地抽出手,擋住了自己的臉。
楚寒今意識到動靜,蹲下了身, 看到他蒙住的臉。
楚寒今忍不住道:“越臨, 你看。”
越臨也低頭:“臉出來了?”
“出來了, 長得很可愛。”楚寒今輕輕捏開球球擋著臉的手指。
小孩子眼眸濕潤, 眨了眨眼,怯生生但又新奇地望著兩位父君,手指輕摳身上所剩不多的果殼,指尖粉紅。
楚寒今心中涌出一陣異樣的漣漪。
這是他生的小孩兒。
他探出手指, 輕輕點了點球球的眼皮。球球似乎明白過來了, 目光放在他身上, 濕漉漉的,全神貫注地看他。
看了一會兒,便往他懷里撲。
他纏著楚寒今的衣袍,臉糊在他衣襟,剛被拎著手臂勒令好好站著,又往他身上撲,緊緊抱住楚寒今的手臂,喉嚨里發(fā)出嗚嗚嗚的聲音。
越臨目光溫和:“看來小孩子都認娘。”
更親生下他們的那個。
楚寒今摟著他的腿,將球球抱到了懷里。
球球身上還剩一些碎殼尚未剝落,大部分已像個普通的孩子了,湊近用鼻尖蹭蹭楚寒今的臉,手指捏著他的頭發(fā)。
楚寒今撫摸他的頭頂:“乖。”
球球立刻變得很安靜,溫熱的頭貼著楚寒今的頸側(cè),扭頭,這才十分新奇地打量越臨。
看看這個爹長啥樣。
“……”
這目光,讓越臨忍不住站直了些,和他對視。
球球看了他會兒,不太感興趣地打了個呵欠,又埋到了楚寒今懷里。
“……”越臨想了會兒,走近,似乎不知道該說什么,“孩子也太聰明了。”
楚寒今思索片刻,將孩子遞給了他:“你抱著,我去弄點東西。”
像照顧一個廢物奶爸和孩子,楚寒今轉(zhuǎn)頭踏入了山林之中,取匕首從芭蕉樹上取下一片葉子。
卷成漏斗狀先去掬了一捧水,踩著草叢回到山坡,越臨正在陪球球數(shù)石子兒。
楚寒今將芭蕉葉遞給球球:“喝水嗎?”
球球聚精會神地看芭蕉葉,點頭,雙手捧著,“巴滋巴滋”一口嚼上了綠葉子,牙口鋒利,立刻把芭蕉葉撕得稀巴爛。
“……不是,”楚寒今制止他,“喝水,不是吃葉子。”
但等他取過芭蕉葉杯,水已經(jīng)撒了一手,球球唇邊露出半片葉脈,歪頭,似乎很奇怪父君為什么不繼續(xù)給自己吃。
楚寒今嘆了聲氣,“我重新弄點。”
這次,他專心送到球球唇邊。球球吸取了上一次的經(jīng)驗,觀察楚寒今臉色傳遞的訊息,但下意識開始一口叼上了芭蕉葉。
“別咬。”
“……”球球露出費力忍耐的模樣。
“喝。”
球球用力一吸。
喝個水累的夠嗆。
但球球總算學(xué)會了,吧唧吧唧嘴。
越臨接過了芭蕉葉。將折斷的苧麻纖維擰碎,剝落外皮,莖葉搓成細繩。這是尋常人家用來制作衣裳的原料,本來需要在水中浸泡幾夜去掉草汁,不過他們沒這么講究。用細繩將小芭蕉葉卷的筒裹了起來,拴在球球的腰側(cè)。
他們一路走,遇到可以吃的野果便摘下幾顆,放到球球的小兜里,讓他邊走邊吃。
前方走過了一群搜尋的人馬,一家三口隱蔽身形。楚寒今思索著,說:“現(xiàn)在還在榮枯道的地盤,十分危險。但也不方便徑直回魔境,你的傷還沒好。”
越臨眼神沉靜,目視他。
楚寒今想了一會兒,說:“先往魔族的邊境走吧。”
不能去城鎮(zhèn),肯定貼滿了告示;也不能走官道,會遇到兵馬和人群。他們便一路往小路走,靠天色辨別方向和位置。
溪流邊,球球突然停了下來,踢了踢自己的小腳丫。
越臨抱起他:“走不動了嗎?”
球球掙扎著,要下來。
越臨放下他,他便自己跑到溪流旁的鵝卵石上,用腳踩水,時不時刨幾顆石子玩兒,還去撲蝴蝶。
越臨走到楚寒今身旁,和他對上目光。
球球是個小朋友。
想玩。
想鬧。
不明白為什么要一刻不停地走啊走,遇到新奇漂亮的東西便會停下來,到處玩一玩。
楚寒今也停著,說:“等他先玩兒吧。”
路上沒有那么危險了,只要不遇到很多人,楚寒今都可以輕松解決。越臨應(yīng)了聲,便將褲腳撩起,走到溪水中給球球抓小魚。
球球牽著他的手,快要被水沖走了,嚇的發(fā)出嗚嗚嗚的聲音,但抓緊越臨的手指異常興奮地抖動。
楚寒今在高處的石臺坐下。
他得看看周圍有沒有人來。
沒多久,越臨把球球的小褲頭脫下,放水中洗了洗。
球球就光著屁股蹲他腿邊,看他洗褲頭。
越臨語氣懶洋洋的:“小男子漢,褲頭以后得自己洗,別指望你父君,知道嗎?”
球球點頭。
“洗褲頭很簡單,用水泡,再搓一搓,有皂角時用上皂角,搓完用水把滑膩膩的東西都沖走,衣裳就算洗干凈了。”
越臨摸摸他的腦袋:“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球球又點點頭。
洗干凈的褲頭用一根樹杈子晾著,在藍天下迎風(fēng)飄蕩,球球癱在一塊鵝卵石上,張開雙腿遛鳥。
越臨回到楚寒今身旁。
“他現(xiàn)在很開心。”
楚寒今看他一眼:“他開心就好。”
“對啊,開心就好,總不能知道我們此刻在逃亡吧?”
球球聰明異常,也許很快就能察覺他們現(xiàn)在并不太招人喜歡。
這對小孩子來說真是一件殘忍的事。
越臨說:“我身體恢復(fù)了四五成,傷口只要愈合,斷裂的靈脈就能恢復(fù)連接。”他嘗試性地運起靈氣,道,“我能感應(yīng)到宋書現(xiàn)在的位置。”
楚寒今點了點頭。
“找到他,恢復(fù)你的記憶,真相就能大白了。”
對于這楚寒今倒沒有很強的信念感,如果對方心狠手辣殺了宋書,線索又會中斷。
不過他很確信,自己和越臨的方向并沒有錯。
說話間,山林盡頭傳來動靜。
“爺爺,剛才的大老鼠真可怕,比牛還大……”是個婉轉(zhuǎn)的女童音。
一位耄耋老者背著竹簍,走在山間的小路,竹簍里裝著草藥,單手牽著位幼齒女童,女童頭上別了多山野百合,十分漂亮。
女童一蹦一蹦,跳著,看到了河岸上曬太陽的楚昭陽。
她嚇得一僵,道:“爺爺,那里有個男的沒穿衣服。”
“……”
越臨嘖了聲,快步回到河床,摘下褲頭往楚昭陽的腿上套。
楚昭陽還有點懵,任由爹爹給自己穿上了褲子,隔溪流看河岸上的女童和老者。
老者呵呵笑道:“還是小孩子嘛。”
“可他就是沒穿褲子嘛。”
女童挺不好意思地躲到他背后。
老者走到河邊,將竹簍里背的藥材倒出來,進行簡單的清洗。
他取出了一個燒餅,遞給女童。又隨意地打招呼:“你們從哪兒來啊?”
楚寒今:“風(fēng)柳城來。”
“吃過午飯了嗎?我還有幾個餅。”他翻著竹簍。
楚寒今推脫謝絕:“不用了,多謝長者,我們自己有吃的。您爬山這么高,帶點吃的也不容易,自己留著吧。”
老者便不再說話,樂呵呵地坐著歇腳。
溪流旁,女童咬著燒餅,走到楚昭陽身旁。
楚昭陽抬眸看他。
這是他見到的第一個小女孩。
不像其他的人那么高大,聲色俱厲,也不像爹爹和父君,身上有他熟悉的味道。眼前的小女孩比他高一些,陌生,但卻感知不到危險的氣息。
女童掰碎了餅,遞給他一塊:“你吃嗎?”
楚昭陽愣了愣,接到手心。
女童吃剩下的餅。
楚昭陽看著他,有樣學(xué)樣也往嘴里送。好像覺得美味,一口就咽了下去。
“你吃這么快啊?”
女童好像很吃驚,掰一塊再遞給他。
楚昭陽又吞下去。
“……”女童皺了下眉,看看手里的餅,眉眼流露出猶豫,但想想又掰碎一塊遞過去。
楚昭陽都沒用手接了,往前一步,用嘴叼住了她的手。
女童取出手指,訥訥說了聲:“有口水。”便往溪流里沖了沖,又掰餅給他吃。
看他吃的高興,她笑了下,眼里全是光彩。
楚昭陽眼珠轉(zhuǎn)動,唇角慢慢扭曲,往上彎,學(xué)著她笑了一笑。
楚寒今意外地看著。
這是球球第一次學(xué)著像人那樣笑。
笑完以后,他走到女童面前,伸手摸摸了她頭發(fā)上別的那支野百合。
楚昭陽喜歡花。
可喜歡了。
也許身上有植物屬性,他覺得花最好看,任何一朵花被折斷他都會傷心的。
但他沒有把花取下來,只是摸了摸,隨后像牽爹爹父君一樣,去牽小女孩的手。
小女孩愣了一下,反手牽著他,倆小孩子一起蹲河邊看小魚。
楚寒今垂眸注視。
耳邊,響起老者的聲音。
“這位年輕人,受傷了嗎?”
楚寒今回頭,見老者拈須目視越臨,神色十分友好。
越臨點頭:“確實有傷。”
老者善意道:“老夫正好行醫(yī),家就在山腳下,二位可以來老夫的家里,老夫為你治一治傷。”
這位醫(yī)生,一看便是普通的醫(yī)者,為普通人療傷。越臨的傷口,只有道醫(yī)能治。
走了這么久,偶爾能感覺到人的善意,讓人心里溫暖,但楚寒今也不得不回絕他的美意:“我和他是修士,受的傷,恐怕不在先生的治療范圍。”
老者面露了然:“老夫確實愛莫能助了。”
倆小孩子玩鬧追逐,天色逐漸變暗。
老者站起身,道:“芽芽,回家嘍!”
女童正跟楚昭陽玩過家家,拿幾片葉子當錢,泥土筑成府邸,扮演的是夫妻。
旁邊還有個小石子,當他倆的“娃娃”。
聽到要走,女童眉梢下墜,滿臉不情愿:“啊?”
老者聲音慈愛:“芽芽,以后再玩。”
女童戀戀不舍地站起身,目光從楚昭陽身上移開,她快步跑到楚寒今身旁:“你們住在哪里呀?”
楚寒今遲疑了一下。
“他不會說話,我只好來問你。你是他爹爹嗎?你們住在什么地方,我下次來找他玩兒。”女童眸子明亮。
可楚寒今清楚,這一路,不過是萍水相逢,一轉(zhuǎn)念就再也不會相遇。
只有小孩子才在意生命的每次相遇。
楚昭陽似乎沒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走近,歪著頭看看父君,又看看芽芽,牽他的手示意再去玩過家家。
楚寒今只好說:“我們不住這兒,只是過路人。”
“啊……”
小女孩露出滿臉的失望。
老者牽上了她的小手:“天下之大,有緣還會再見的。芽芽,回家了,奶奶給你烙了蔥油餅,回家吃餅餅嘍。”
芽芽有些傷心,再望了望楚昭陽,一步一回頭,讓爺爺牽著離開了這里。
楚昭陽不明所以,跟著芽芽走了幾步,意識到楚寒今沒跟著走,停下。
他仰頭看著楚寒今。
稚嫩的一張臉,似乎還不明白別離。
楚寒今蹲下摸摸了他的頭,想說什么,見楚昭陽揉了揉眼睛。
接著,喉嚨發(fā)出嗚嗚的聲音。
好像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