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墻東側半里的西胡同內,身著錦袍軟甲的中年男子避開人群,叩了叩一個小院的柴門。
門吱啞一聲,露出一條光亮。
院子中的迎春花早已盛開,淡淡的花香味伴隨著縫隙往外透,鉆進這個中年男子的鼻中。門背后是一個略顯稚嫩的臉龐,約摸不會超過十四歲。
“你找誰?”
書童既沒有將門完全打開,也沒有行禮問候,直直地仰頭地問道。
中年男子對于這無禮的舉動并沒有表現出些許不滿,而是很恭敬地拱手行禮,問道:“在下公孫起,來尋老先生的,不知先生在家否?”
“侯著。”書童冷冷地回應,消失在了門的縫隙前。
柴門又緊緊地關上,抖落下的灰塵略略飄到公孫起的額頭。
這位執掌禁軍多年,朝中數一數二的實權人物,居然心甘情愿地恭候在門外,臉上沒有一絲怨怒之色。
……
“先生不在此處。大人若是想尋先生,且去書院。”這次連門都懶得開,書童直接隔著門對外邊的人喊話。
“勞駕,勞駕。”公孫起再行一禮,也不管里面的人看不看得見,微微皺著眉,朝著川城書院的方向走去。
————
書院,是紫微閣之外,這片大陸上另一個神奇得有些不合常理的東西。
紫微閣雖然勢頭正盛,但如今是紫微五十三年,換句話說,紫微閣建立至今,也不過區區五十三年的歷史。
而書院,則比紫微閣的年紀還要大上數倍。
沒人知道遍布這片大地各處的書院,是何時成為有規模的組織;也沒人知道,從中原四國到西戎北狄的書院之間,是怎樣建立互相間的聯系。但世上的人似乎達成了一個共識,只要是有城郭的地方,就必定會有書院。
如果說紫微閣維持天下武道秩序,那么書院則是傳播各色文治理念。如果說紫微閣運轉嚴酷冷靜,宛若一臺精密的儀器,那么書院中各色思想的交融并包,百家爭鳴,更像是一個大型的書生論壇。
書院遍布天下,它沒有統一的理念與標準,卻是絕大多數讀書人心中的標桿與指南;它并不直接參與政治,卻通過院內思想的爭鳴,對各國的文官集團有千絲萬縷的影響。近到西商皇帝,遠到部落酋長,都對書院有著七分敬意,三分忌憚。
各地的書院不依附于龐大的國家機器,而是由總院直接領導,至于何處是總院,書院的大師尊又是誰,沒人知道。
這種思想自由,不受監督的東西,沒有任何一個帝王會打心眼里喜愛它,但中原四國的四個皇帝,卻都下旨支持書院在其所轄的境內發展。因為帝王們都知道,百年前那個強大無比的靖朝最終被燒成一片廢墟,第一個扔下火把的,是那群弱不禁風,百無一用的書生。
當然,雖然書院沒有露面,可明眼人都看得出,那群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能在頃刻之間變成前赴后繼的鋼鐵戰士,是因為站在他們背后的,是書院。
這就是書院的可怕之處,將一群不會舞刀弄劍,不會真氣內力,只會讀幾本書,說幾句話的酸腐儒士,真正領導起來。
書院手中,捏著輿論、情報、思想,三個武器。
這是堪比天字級高手,真正能夠影響天下的可怕利器!
沒有一位帝王或是酋長膽敢去惹書院,就像他們不敢去惹紫微閣一樣。他們希望自己屁股下那把黃色的椅子,自己住的最大的房子,以及那無數個老婆,能夠穩固些,再穩固些。
在君權獨尊的世界中,居然會出現紫微閣與書院兩個怪胎,對著那些唯我獨尊的皇帝狠狠地扇了一記耳光。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
川京的書院建在白石溪畔。這條從宮中的琉璃河分叉出來的小溪,繞著一塊不大不小的土地轉了一圈,之后便流向城外。
早在五十幾年前,商帝剛剛登基,在川京修建皇宮之時,便將這塊風水寶地畫了出來作為書院在川京活動的場所。當時名滿天下的少年才子孟子明接到書院總院大師尊的命令,來到這白石溪畔建立起了川城書院,并出任川城書院的師尊。
西商的皇室與川城書院一直保持著良好的關系,京中貴胄的子女都被管教得極好,沒有人去書院中鬧過事,甚至很多官員還主動將子女送到川城書院孟子明的門下,接受他的教誨。川城書院在孟子明的領導下,培養出一代又一代的治世之臣,通過科舉這條路輸送給西商朝廷。
紫微二十一年,成卯日進京趕考,當時他并非書院的學生,卻也在書院前磕了個頭。這個事跡在他當上宰相之后被大肆傳頌,致使每一屆科舉的士子都會在考前拜一拜這白石溪畔的青黑色大門——川城書院。
書院門前磕過頭,就是書院的弟子。
公孫起像是想通了什么事,重新邁起了他那矯健的步子,帶著禁軍大統領的威風,走過這距離書院的兩里半路程,走進那扇白石溪畔的青黑色大門。
當然了,在走進那高高的門檻前,公孫起和天下所有的士子一樣,撣凈雙手,深深地對著那個大門行了一禮。這便是武將的禮節,含義在于有求于書院,因為尋常而言武將與書院,不應當會有什么瓜葛。
不過若換做是文官,進這書院的門,得行跪拜大禮,叩三個頭——拜師傅,拜知識,拜思想。
推開大門,邁過門檻,公孫起在肚子里思忖:若是皇帝陛下來書院,會不會也要行禮。然而最終他也苦笑著搖搖頭,歷史上從來沒有皇帝陛下去書院,或是書院師尊去皇宮的奇景出現。皇帝陛下與師尊就仿佛象棋上的老帥與老將,碰不得面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這川城書院卻是不屬于王化之下的土地,像一顆獨立世俗之外釘子,插在白石溪畔,皇宮邊上。
公孫起向川城書院內走去,書院中不少的學子逆著他朝外早來,卻沒有人來與他見禮。他的錦袍軟甲,以及那對寬闊的眉毛,都在彰顯著他禁軍大統領家喻戶曉的名字,經過的學子大半也都認出了他。
只是在書院之中,只敬師尊,只敬知識,只敬思想。
不敬官職。
公孫起似乎也是川城書院中的熟客,完全沒有在意學子們的態度,反而是一直面帶微笑,輕車熟路般地朝著東廂房深處走去。
他停在東廂房最內側的一間靜室之前,微微低頭,輕輕叩門。
“何人在外?”一個蒼老而又堅定的聲音透過門縫傳出。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公孫起笑了,帶著恭謹的語調說道:“弟子公孫起,求見師尊大人。”
“原來是公孫啊,進來罷。”
幾案后坐著一個身著白衣,豎著整齊的頭發,胡子全白的老者。他一手拿著一卷書,另一只手婆娑著深身前的茶盞,見著公孫起進來,不由地站起身,呵呵笑道:
“今日公孫統領怎有空來看老夫?”
“不敢不敢。”公孫起深深一禮:“學生是有事來勞煩先生的,還望先生不吝賜教。”
老者收起書卷,指著幾案前的一張軟墊,說道:“坐罷,要龍井還是鐵觀音。”
“怎敢勞動先生。”公孫起嘴上說著,身子倒是很愜意地做到了那塊軟墊之上,瞥了一眼桌上那卷書《古今紀要》,道:“先生還是這么愛看這本書。”
“自五十二年前來這建了院子,從南梁帶來的東西就漸漸遺失毀損了,只剩這卷古書還陪在我這個老頭子身邊,有感情了。”老者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不過連這卷書都開始腐爛了,前些日子一個二十來歲的孩子還說這書是古董,看來我孟子明也是個老古董了。”
公孫起陪笑道:“先生您已經古稀之年,精神依舊是那么好。”
“這次來尋我,是宮里那個又給你出什么難題了罷?”孟子明老先生捋了捋胡子,毫不避諱地用大不敬的方式稱呼著皇帝陛下。
這種態度,或許是老先生身上的幽默,或許是文人對于君權的傲骨,又或許是書院強大力量的撐腰。
公孫起是禁軍大統領,自然不敢用“那個”來稱呼皇帝,只得陪著笑,恭恭敬敬地說道:“敢問先生,陛下今日在御書房中召見了學生我……”
孟子明闔眼,微微敲著手指,聽公孫起把今日之事詳詳細細地敘述了一遍。
“……學生實在是不解陛下之意,還望先生解一解。”
孟子明是川城書院的師尊,七十多年也見盡了朝堂的風云變幻,對于公孫起所說之事,自然是早已了然于胸,微微笑道:“公孫,書院不得干涉朝政,你是知道的。陛下今日舉動在你眼中怪異,在老夫眼中,他想表達的意思倒是很清楚哩。”
正所謂天意難測,這是不成文的規矩,孟子明卻直言已看穿了皇帝的意圖,這要是換在別人的口中,至少得治一個妄測天恩的大罪過。
“請先生賜教。”
“出于書院的規矩,我不能告訴你該怎么做。”孟師尊淡淡地搖了搖頭:“公孫,你是個武將,政務上對事對你而言確實是難解了一些。也罷,我就替你解一解陛下的意思,至于怎么做,由你自己決定。”
公孫起正襟危坐,雙掌捺在雙腿之上,聆聽川城書院師尊的教誨。
“月前失勢的宰相成卯日,與你聯系密切嗎?”
“曾想拉攏學生,送了兩車禮物到我住處。不過學生沒那么傻,早就退回去了。”
“東宮的小崽子,曾拉攏過你嗎?”
“不曾。”公孫起暗暗好笑,太子殿下都已經是近知天命的人了,卻被師尊叫成小崽子。
更何況,如果太子殿下是小崽子,皇帝陛下又是什么?這些話整個西商,怕是也只有孟子明這個老頭子敢說了。
孟子明微微翹了翹嘴角,用一種意味深長地眼神看著公孫起:“別那么快下結論,仔細想想,到底有沒有。”
公孫起仔細想了想,依舊是一臉茫然地搖搖頭:“學生印象中,著實是沒有。”
“公孫,你印象中沒有,并不代表真的沒有。”孟子明微微搖了搖那滿是老繭的右手食指,帶著孩童般的笑容啟發道:“有沒有一些日常用的小物件,你隨手就收下了。你若還是想不起來,我來提醒你一下——像手帕、圖畫、扇子、石頭之類的……”
公孫起猛然一震,夾雜著些許驚恐地望著眼前的孟子明,背后的汗一下子就滲透了錦袍。
自己常攜帶在身邊的那方紙扇,是太子殿下送的——扇子這物件實在是太不起眼,若不受到啟發,他壓根就沒想到這是在六年前的生辰宴上,接收到太子饋贈的禮物。
更讓他恐懼的是,這扇子是太子在私下里送給他的,那陛下為何會知道,以及——面前的孟子明,又為何會知道。
公孫起的臉色微微發白,從胸口處拿出一方小小的紙扇,輕輕擱在幾案之上,有些不知所措地說道:“若是真要說有所聯系,這方紙扇是太子殿下贈予我的……只是這小小的紙扇不值錢,沒想到陛下和您……”
孟子明并沒有接他的話,而是將那紙扇拿在手中,打開看了一眼扇上的題字,又用手指微微捻了扇骨與扇面的材質,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他看著公孫起有些憂慮的雙眼,將紙扇遞還給了他,開口道:
“公孫啊,這紙扇可是出自南梁書法大家顏柳之手,扇面上的題字是他的真跡,扇面與扇骨的材質都是上上品……老夫估計,這可值萬兩白銀。”
公孫起臉色煞白,顫顫巍巍地接過,仿佛此時此刻,他才是那個手腳不便的老人家。
“怎么處理,你自行決定,倒是還有一點……”孟子明微頓,喝了一口茶,像是在回憶一件久遠的事:“六年前,宮中的庫房失竊,少了幾扇南梁使團獻給陛下的扇子。”
“這……我身為禁軍大統領,為何完全沒有聽聞此事?”
“禁軍是禁軍,宮中除了你們禁軍,可還有內廷監的人。”孟子明像是在給書院中的學子上課一般,流暢地說道:“內廷監查到了,自然是要匯報給陛下,至于要不要和禁軍通氣,那完全是由陛下決定的。”
見著公孫起悵然若失的神情,他嘆了口氣,繼續提醒道:“公孫,你得想明白幾件事:陛下知不知道扇子丟了,陛下知不知道扇子在哪,太子殿下的扇子是從哪來的,殿下又為什么要送給你,以及……”
孟子明額間的皺紋更深了些,像是在猶豫是否該說出最后一句話。半晌,這個白發蒼蒼的老頭終于說出了下半句:
“……以及,陛下有沒有疑你。在政治上你可能是一張白紙,但是所有人,包括陛下,都沒法把你當成一張白紙。有誰知道你是不是……裝出來的呢?”這位川城書院的師尊有些憐惜地看著眼前的統領,壓低聲音道:“公孫,太子與前宰相成卯日的關系朝野皆知,你的位置又太過重要。這扇子,既可以控制你,也可以在必要的時候除掉你,換一個他們的人……你可明白?川京守備將軍胡林,是你一旦出事就可以接替你的人,同時他也是……東宮的人。”
這段話的聲音很低,但每一個字都向把小刀,輕輕地割著公孫起統領的心。他本以為皇帝信任他,太子親善待他,朝中百官敬重他……這突然而來的打擊,讓他一時有些接受不了。
難道真的和師尊說的那樣,皇帝懷疑自己,太子利用自己,百官排擠自己?
但這些話都出自川城書院但師尊,自己無比尊敬的老先生孟子明之口,使他無法懷疑這一切的真實性。書院的情報天下無雙,以及……他壓根無法反駁孟子明的話語。
師尊是對的。
陛下的耳目,書院的情報,連自己都可以監視嗎?他是紫微閣的人字一品,雖說比不得月前辭官而去的瞎子赤云那般天賦異稟,可也確實是實打實,一步一步走上人字榜一品位階的人。
想到這層,冷汗逐漸從鬢角的發間滴了下來。
“請先生賜教,如何破此局。”公孫起跪了下來,莊重地向身前的孟子明磕頭求教:“請先生救命。”
“登云步嶺涉煙程,好景隨心次第生。圣者已符祥瑞事,地靈全副禱祈情。書院不涉政,是大師尊定下的規矩。具體怎么做,還得看你自己的心。”慈祥的笑容又回到了這位師尊的臉上,他走上前拍撫著公孫起的背,貼到他的耳邊輕聲說道:“說到底,陛下與太子,你總要選一個。”
這話說的稍稍露骨了些,可更露骨的在后面。
“……陛下讓你去東宮傳旨,并不是他不知道你的職責不在此,也不是他不曉得你的住所與東宮相反,而是讓你去和太子切割。之后怎么做,就看你自己了。”
陛下百年后,這天下終究是太子的。可如今的天下,依舊是陛下的。
“先生,書院會怎么……”
“書院不涉具體的政務,我只能給你點到這里了。”
“可我……”
“東宮你是必須要去的,不管你去宣旨之后是與太子割裂,還是倒向太子,你必須得去一趟,畢竟這是陛下給你的任務。”
孟子明指了指門口,做出了送客的手勢。
公孫起也不敢稍作停留,行禮之后便匆匆離去了。
他心里明白,孟師尊已經把能說的話全都說了,說得毫不避諱,說得很露骨,他也打心眼里感謝這個師傅。
只是他往東宮方向走去的時候,心中不免嘀咕道:
“太子殿下,這天下終究還是您的,您何苦現在就和陛下搶呢?難道就這么著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