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山,位于西商的東北之處,橫絕北周境內,直達北齊之腹,宛如盤古開天辟地之時所用的斧刃一般,橫絕在大地之上。
當這天下還稱為靖朝的時候,上到九五至尊,下到黎民百姓,都把楚山看作一座神山,敬奉它、膜拜它。無人敢去開采山上的一草一木,僅有天子能夠登上楚山之顛,祭壇封禪,與其說是向百姓散布皇權獨尊的思想,更不如說是向那未知的神明彰顯天下之主的威儀。
靖朝覆滅,天下四分。楚山成了西商、北周與北齊三國的過境之線,它也不再像當年那么受人尊敬,北周人隔三差五地在山上狩獵,北齊更是肆無忌憚地開山破林。
如今天下奉楚山為神山的,也僅有西商一國。
可即便如此,西商皇帝也并不懼怕楚山。
西商的皇帝雖非整個天下的主人,可至少在西商之地,他就是至尊。他秉持著人定勝天的理念,不僅在楚山之顛修筑了大規模的祭壇,還指示工匠建造通天道——在山體之間打入鐵環,以鐵鎖為骨,以木板為軀,勢要構建出一條直通半山的大道。
楚山之上本有幾座廟宇道觀,是靖朝分裂之后,上山避難的百姓建在那兒的。商帝一聲令下,御林軍早就將那幾座低矮的破屋拆了個一干二凈。
至于拆屋的過程中,那些和尚道士有沒有受到補償,或是被拉去山腳下充當苦力,抑或是直接被滅口,也不得而知。
商帝雖然被標榜為是個愛民如子的好皇帝,可這究竟何人為“民”,還是由商帝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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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年前。
紫微二十一年秋。
雍州。
“驚鴻,此番一別,也不知何年何月能相見了。若是小生才學有成,定明媒正娶,八抬大轎迎你過門。”
“男兒志在四方,既然我已將終身許于你,便不要再有后顧之憂。無論是否金榜題名。無論是否花轎紅燭,我自將鳳冠霞帔,在此處等你。這支金釵,你且收好,權作信物。”
“既如此,這方硯臺是小生身上唯一能做信物的東西,也請姑娘收好。”
驚鴻雙手接過,目送心上人離開府門。
金黃色樹葉撒了一地。
……
她將那方硯臺置于梳妝盒的最上層,壓在一本早就在那兒的破書之上,用金鎖小心翼翼地鎖好。黃色的銅鏡上映出她美麗的容貌與曼妙的身姿。
驚鴻知道,如今自己私定終身,已經嚴重違逆了禮教。
她不在乎。
她從小就熱愛看書,那些圣人典籍,謀策兵法,都是她從父親的書房中偷來,藏在被子中看完的。
直到她看到了那本影響她一生的書。
那是一本沒有作者,沒有名字的書,它里面講述的是人世間的真理,又是最為大逆不道,應當被徹底焚毀的話語:
里面講的是平等——是不同官職人之間的平等,是男人與女人之間的平等。
書很是簡陋,字跡也極其潦草,像是草草抄寫出的次品,連封面和作者名字都沒抄進去。
記載真理的書從來不需要華貴的包裝。
“人生來平等,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
驚鴻不知道什么叫平等,也不知道什么叫權利,甚至對于幸福的概念,她也有些模糊。
但她知道,不任憑父母指婚,這叫平等;選擇嫁給誰,這叫權利;和眼前的男子在一起,這叫幸福。
這方硯臺與破書一起,被小心翼翼地鎖在梳妝臺的最上層。
它們是至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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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微五十三年某月。
地下土窯。
“若是你們能加快干完這趟活兒,便可早早地放你們的家眷回村,否則自然讓你們領教到厲害。”
“是是是,大人放心。”
數十個赤裸著上身的壯漢用力地揮動著鐵錘,額頭的汗珠密密如雨下。
“大人,您這活兒可真的是難得一見的稀奇。就按這圖紙來說,這做出來的玩意兒又大又笨,小的們實在是想不到這么個鐵玩意兒有什么用處。”
“這個你們不用管,安心地干完活,領回家眷,拿走銀子,才是你們應該關心的事。”這個被稱作為大人的男子明顯有些不高興,哼了一聲。
周圍的匠人連忙點頭哈腰地陪著笑,把那個多嘴的人拉回去抽了幾個嘴巴。
“大人盡管放心,不出十日,能做出來。”
“八日之內,定要做好。若是做不好,叫你們拋尸荒野”
“是是是……”為頭的那個莽漢附和著,又朝著背后大吼了一聲:“還愣著干嘛!快去干活,大人的話你們都沒聽見嗎!再有偷懶的,小心我鞭子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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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微五十三年某月。
涼城。
“蕭大將軍,小的斗膽,外面天氣寒冷,請將軍回府罷。白天蠻族被我們狠狠得殺了銳氣,向后退了十里路,今夜絕不敢來偷襲。”
蕭澤有些的花白的胡子上細細密密地結了一層霜,依舊筆挺地站在城樓之上。
“劉參謀啊,你可知本帥看的是何處嗎?”
劉參謀無奈,只好順著蕭澤的意思,沿著他的目光順去,又在手掌之中模擬了一番,道:“小的猜測,將軍是在看川京。”
蕭澤合眼,微笑著搖了搖頭,道:“近了,再遠些。”
“再遠些,那便是楚山了。”
“本帥所看的正是楚山。劉參謀啊,本帥倒要考考你,你可知這楚山,在我大商意味著什么嗎?”
“國境、神山,還有皇帝陛下早已定下的封禪之地,便在這楚山之上。”
蕭澤緩緩點頭,又露出了一個無奈的淺笑:“都對,但又不完全對。這楚山除了是神山、是封禪之所外……它,還是個墳墓。”
“墳墓?”
“劉參謀你久在軍中,不知道那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屬下愚鈍,還望大將軍明示。”
“楚山的南側,是皇宮中那些太監、宮女和一些奴婢的墳墓。”
“將軍說的可是那些低賤之人的亂葬坑,這小人倒是有所耳聞。”劉參謀想討蕭澤的歡心,故意順著他的意思拍著馬屁。
蕭澤的眼神突然銳利起來,瞳孔急劇收縮,枯瘦的手背上暴起兩根青筋,周圍突然產生了一陣莫名的殺氣。
須臾之間,這一陣氣息就消散在涼城的夜空中。
“哈哈哈哈……你說的對!”蕭澤招了招手,“走罷,劉參謀,明日還要繼續戰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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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微五十三年三月,已經籌備了半年之久的封禪大典,即將在楚山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