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吹紗不知自己已死的事。</br> 依照常理來講,她這不屬于死亡范疇。身體很好，五臟六腑也沒有病癥，無傷無出血,各器官都運轉良好，但魂魄，尤其是頭部最核心的那部分,被扯傷了。</br> 女魔給她開了個瓢，靈魂意義上的。</br> 這一行為直接導致，海吹紗靈魂重傷,豁了個洞,又因她并非死亡，故而靈魂還在身體里好端端的黏連著，魂魄的傷,就反映在了身體上。</br> 海吹紗的心臟停跳了,無論外部采取何種急救措施,她的身體不給任何反應。</br> 整個醫院都關注著此事，能下床走動的病患，都等在急救室外。</br> “不行！”梅封急了,“小紗你醒醒啊！”</br> 快要半個小時了。</br> 半個小時后,仍然沒有心跳,他們就會做出放棄搶救的決定。</br> 梅承觀察了許久,打著哈欠說道：“是傷在魂魄,洞穿了眉心魄，沒救了。”</br> “不會！”馬醫生道,“我的眼睛沒看到海醫生化鬼,她的魂魄也沒有消散,還有救！”</br> 他是個陰陽眼,正常的死亡，他能看到魂魄離體，如沙般飛散的畫面。</br> 現在，海吹紗的魂魄仍在體內，半點沒有要離散的現象。</br> “夷光呢，夷光呢！還沒醒嗎？”梅封焦急道。</br> 梅承瞄了眼垂首坐在急救室墻角的夷光。</br> 這只狐貍，太虛。</br> 砍了個地縛大魔，收了刀就昏了，直到現在也還沒醒。</br> 梅承一瘸一拐走過去，甩了狐貍一記沉重的大龍尾巴，狐貍傾倒在地，頭臉朝下，攤平了——狐撲。</br> 梅承薅住他的一條尾巴，用力扯起來：“喂，醒醒，想想辦法！這可是我們四大家族最后一根獨苗了！”</br> 而且，還是唯一的女孩子。</br> 她要是沒了，昆西也沒有開下去的意義了。</br> 梅承嘆了口氣，松開狐貍尾巴，喪道：“罷了，散就散了吧，氣數如此，若是上天的安排，你也就不活。”</br> 最后的夕陽，就這么謝幕了嗎？</br> 海吹紗總說，自己幫不上什么忙，自己對特殊醫療的貢獻不大。</br> 說起來，的確很尷尬。</br> 自打千年來的特殊醫學古籍燒毀，有經驗的家族人才在戰火中消亡，特殊醫療就走入了末路。</br> 建國后，雖然在中央的幫助支持下，再次把千年老字號的招牌懸上，但也只是空有殼，沒了往日的輝煌。人才凋敝，無路可走，到了八十年代，海飛和梅典苦苦支撐著的昆西，也不過是末路的掙扎。</br> 每個來昆西工作的年輕醫生們，都有過這樣的迷茫：“這和普通醫院有什么區別呢？甚至還不如普通醫院。”</br> 他們曾被民間的野術醫們嘲笑，說他們是無法在三甲醫院立足的三流醫生，是被人類醫院淘汰的廢物，躲在昆西醫院扯個四大家族血緣治愈的大旗，坑蒙拐騙。</br> 實際上，一部分也確實如此。</br> 海吹紗考上的醫科大學，不過是個普通醫科院校，本科畢業，如果按照正常人類的軌跡，三甲連進去的門檻都摸不到。</br> 研究生，她在妖屬地讀，那是教育部唯一承認的特殊大學，名叫非人類大學。但雞肋的是，這個妖鬼遍地的大學，并沒有開設像樣的醫學專業，她的兩年碩士，只是在校長和老師們的照顧下，觀察熟悉了各種各樣妖的習性和身體構造。</br> 這也就是說，昆西醫院的醫生們，醫術并不算精湛，拿出去，也都是普普通通，可以獨立接手術的水平。</br> 一群醫術普通的人類醫生，沒有經驗指導，沒有病例可參考，沒有同行交流，更沒有專業的論文指導。</br> 咒術，是他們攻克不了的專業盲區。</br> 嚴重些，偏門一點的妖病，他們又只能靠自己摸索著治療。</br> 他們唯一能做好的，就是普通外傷救治。</br> 海吹紗也頭硬，燒傷、接骨、腫瘤切除……即便不是她擅長的，她也接了。</br> 但，他們從事的醫療，究竟特殊在哪里了？</br> 特殊在同事們有陰陽眼，有妖，所以特殊？</br> 還是特殊在病人都是人形妖？</br> 海吹紗職業倦怠了。</br> 她如思考清楚的行尸走肉，帶著幾分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厚著臉皮，決定如他們所愿，在昆西待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秒。</br> 至于這份工作開不開心……沒有成就感的工作，絕不可能開心。</br> 她簡直快要窒息了。</br> 她會的，不過就是一個稚嫩的祭新娘，一個自己掌握不了的大招十方六塵，除此之外，她只能給小妖們做做外科手術，還要提心吊膽，擔心他們在手術過程中爆出原型，導致手術失敗。</br> 梅封要哭瘋了，他是個柔軟感性的謝頂中年人，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海吹紗雖然身體還熱著，可仍無心跳，他哭得下巴都在顫抖，兩排牙齒之間，拉著長長的口水絲，分不清流到嘴里的是鼻涕還是眼淚。</br> 梅承頭疼，暴躁道：“別哭了，煩！”</br> 說到底，沒了海吹紗，這群醫生都只能治療身體上的傷病，對靈魂上的傷病沒有絲毫辦法。</br> 夷光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沒站穩，差點摔到小龍人身上。</br> “喂……”梅承看著夷光幾乎透明的臉，說道，“你還好吧？”</br> 這狐貍，看起來像快要升天了，輪廓都發虛了，再透明些，恐怕直接原地上演魂飛魄散。</br> 夷光踉踉蹌蹌走過去，摔在手術臺旁，輕聲說道：“來得及……她魂魄還在。”</br> 夷光努力了三次，總算是握住了海吹紗的手。</br> 他耷拉著眼皮，似乎下一秒就會睡著。</br> “眉心魄，是固定身魂的……有半個時辰的……留存期。”他念叨著大家都聽不懂的話，“還……能救，補魂，就好。”</br> 梅封哭的太痛，喝了風，打著嗝問他：“怎么補！”</br> 夷光暈暈乎乎，在身后抓了好久，還沒抓到尾巴，尾巴自己乖巧地卷上了他的手腕，放在他掌心。</br> “我……魂魄……”夷光咬住了他的尾巴。</br> 梅承恍然大悟：“狐尾！昆侖狐尾！！”</br> 眾所周知，萬物的靈魂都是完整的一個，但昆侖八尾夷光是個特例。</br> 他的八尾，是天生的八尾，但八條尾巴并非都是真切存在的尾巴。真實的尾巴只有一條，其余的七條，都是外溢的魂魄結成的尾巴。</br> 這些尾巴，就像本體的儲備糧，本體魂魄如果損傷了，尾巴就會斷掉，補充本體魂魄。</br> 也就是說，他算上本體，加上那八條尾巴，一共有九條命。</br> 夷光咬在齒間的那條尾巴放肆的釋放出了儲存的魂魄能量。</br> 轉瞬間，光芒四射的狐貍尾巴把夷光和海吹紗圈了起來，隔開了眾人。</br> 梅封：“能行嗎，爺爺！”</br> 梅承：“能，因為這狐貍精，最喜救人。”</br> 這提醒了梅封，他抓住龍之子，忙道：“爺爺，給特殊綜合辦打個電話，告訴他們你替夷光作保！”</br> “哈？他有什么事？”</br> “他身上背的有案子，狐仙廟血案，說他殺了百來號人。”梅封道，“但我們都不信。”</br> 梅承：“昆侖八尾，狐仙夷光……嘖，還有這種事？我真是老了……”</br> 他捶了捶自己的腦殼，尾巴煩躁的在地上打來打去。</br> “我怎么覺得，快要想起來了，又忘了……”他道，“我困了，想睡覺！”</br> “爺爺！”梅封跪求他打完電話再睡。</br> 可惜手術室里的大家，都沒帶電話。</br> 梅承：“……夷光，夷光。他很有名來著……好多大妖應該都聽過他的名字。到底跟誰有關？我記得他被人知曉，是某件事來著……”</br> 梅承跺了跺腳，一歪一斜，尾巴搖擺，尋找著平衡。</br> “……長江？長城？”龍之子說出這兩個字后，忍不住唱了起來，“黃山黃河，在我心中……”</br> “爺爺！”</br> 梅承：“別打斷我，快想起來了！”</br> 他煩躁到抓稀疏的白發。</br> “長城？？黃河？？”梅承仿佛魔怔了，背著手在手術室內轉圈，“就到嘴邊了，就跟這倆有關，好奇怪，到底是什么事，讓我聽到了夷光的大名……”</br> 監測儀忽然冒出了數字，滴答——滴答——</br> 整個手術室先是屏息，等數秒后，儀器顯示，海吹紗的心跳恢復，且平穩的跳動，他們才開心的歡呼出聲。</br> 在歡呼聲中，梅承砸拳：“長城謠！對了，找柳長貞！”</br> “誰？”梅封撕下墻上的記錄表，記下名字，“怎么寫？”</br> 梅承道：“就是奪過東三省龍頭脈的特殊抗日十杰英雄，柳長貞！”</br> 梅封激動道：“跟夷光有關系？”</br> “……”梅承，“……不知道。”</br> 梅封無奈：“爺爺？”</br> 梅承：“但我一想夷光，我就只能想起這玩意來，長城謠，黃河脈……柳長貞，還有她那個大弟子，白敏敏。”</br> “這名字，我怎么有點耳熟？”梅封也和梅承陷入了一樣的回憶困境，“在哪聽過呢？”</br> 金光散去。</br> 夷光如紙片一般，輕飄飄脫力，從手術臺邊滑下來，癱在地上，微弱的喘息。</br> 過了會兒，他的人身消失，一只四仰八叉的火紅狐貍躺在地上。</br> 也不算多火紅，跟掉色了一樣，莫名有種白開水的感覺。</br> 他太虛弱了，已無力維持人身。</br> 馬醫生道：“注意事項呢！夷光，有什么注意事項嗎？”</br> 夷光倔強地翹起一只爪子，為馬醫生的敬業和快速反應，比了個大拇指。</br> “沒有，我補好了她的魂魄。”夷光一句話說完，歇了好久，抖著耳朵，說道，“抱我到床上去，把離暖氣近一些……讓我養好。”</br> 又是好久，他說：“還有，大家，祈禱我……無罪吧。”</br> 梅承聽了，立刻明白了過來：“你讓自己和她共生了？！”</br> 夷光點了點頭：“補魂也還是晚了一步……我只好……讓她鏈接在我的魂魄上，與我共生了。”</br> 他慢慢閉上眼：“命救回來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說吧……”</br> 說完，狐貍蜷成一團，睡了過去。</br> 梅封：“什么叫……共生？”</br> “就是從現在起，這狐貍活一天，小丫頭就活一天。狐貍心跳動一下，小丫頭就跳動一下，他不死，小丫頭就不會死。”</br> “那……夷光要是……死了呢？”</br> “小丫頭也會死。”梅承說罷，問梅封要手機。</br> “電話拿來，我要給妖鬼綜合辦打電話。”梅承問，“他們現在的一把手是誰？”</br> “……不知道。”</br> “嘖。”梅承哈欠連連，“你們這群小輩，真是指望不住！”</br> 他本想聯系一把手，跟領導吃個飯，硬調查不行，就走人脈關系。</br> “上點心，咱家里可就剩這一個女娃娃了。”梅承指示道，“把錄像功能給我整出來，我快支撐不住了，等會兒我說的話，你都錄下來，等我睡了拿給他們看！”</br> 梅封飛奔出去拿手機。</br> 門口，一群斷胳膊斷腿的小妖們圍著問：“海醫生脫離危險了嗎？”</br> 梅承腳趾頭推了推地上的脫色紅狐貍：“能不能活，就看他了。”</br> “諸位，支持下。”</br> 梅封回來了：“爺爺，好了！我開始錄了！”</br> 梅承：“小子你記清楚，把錄像多刻幾份，再發給他們，省得他們玩花招不認。”</br> “你們！”梅承霸氣指著門前的小妖，“別愣著，都給我錄！見了老子這個半妖龍子，稀有怪物，還不多拍點？！”</br> 小妖們紛紛拿出手機。</br> 梅承：“開始！”</br> 梅封比了個OK。</br> 梅承：“我！老龍之子，半妖梅承，如假包換！”</br> 他又指著腳底下這團狐貍，說道：“這玩意兒叫夷光！”</br> “現在，我梅承，要給昆侖八尾，狐仙夷光作保，我愿意拿命證明，他是清白的，身上沒有什么命案。”</br> “那手術臺上躺著的是我家的寶貝，我們四大家族最后的血脈，海吹紗。”梅承說道，“我承認我作保是為了海吹紗，因為夷光和海吹紗共生了，聽明白了嗎？綜合辦的家伙！你們要是不怕海吹紗死，那就抓夷光吧！”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