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珍，你怎么臉色不太好？”上了車，趙夫人便關切問道。
    趙廷宇失魂落魄地倚在近車窗的位置，一言不發地望向車窗外，李珍珍不甘地暗自咬牙，卻忍住沒有在趙夫人的面前發脾氣。
    “母親，不礙事，我可能最近沒有睡好。”
    趙夫人被李珍珍擋住視線，倒也沒有發現趙廷宇的異樣，只拉著李珍珍繼續閑聊道：“那你可得好好注意休息，休息好了，身體也就好了，這樣才能照顧好自己，才能照顧好廷宇。剛剛聽你們說，在飯店遇上了陸家的六公子？哎，耀華那孩子看著也不錯，機靈得很呢……”
    趙廷宇聽見母親詢問起他們方才在飯店的偶遇，才微微挪動了一下頭，只是李珍珍憤懣不滿的目光掃射過來時，他便又恢復了之前的狀態，再也無動于衷。
    李珍珍被趙廷宇的態度刺激到了，于是再也沒有心思討好他的母親，只任由趙夫人在那里自顧自地說著。她難受地閉上了眼睛，腦中閃過的全是顧茜那張凄慘蒼白的臉。
    ——“李珍珍，珍珍！珍珍你救我出去，我保證你當初做過的壞事，趙廷宇永遠也不會知道！”肖家老宅的偏院里，鎖著已經瘸了一條腿的女人。
    ——“你……你這個瘋子，你已經瘋了，我為什么還要救你？有誰會相信一個瘋子的話！”她才不受她的威脅，她巴不得她馬上去死。
    ——“你舅舅既然當初沒讓秦嘯川一槍斃了我，那他自然是不會殺我了。但我知道，你可以殺了我，你可以……你希望我死，對不對？你也希望我死……哈哈哈！”她被關得久了，神志有些混亂，開始胡言亂語。
    ……
    ——“李珍珍，的確沒有人會相信一個瘋子的話，但是當初接活那人，他是我的人，他手上有你同他的往來信函，我要是到了約定的時間還沒能逃出去與他碰頭，那信便會被送到大帥府，你以為到時候……秦嘯川會放過你？！”
    轉身走了幾步遠的李珍珍愕然停下了腳步，身后沙啞的聲音仍繼續誘惑道：“你以為，到時候，趙廷宇還會乖乖同你出國？！哈哈哈……”
    ……
    猙獰的笑聲在李珍珍的腦子中轉個不停，她的身子微微顫抖起來，一旁的趙廷宇挺了挺身，轉過頭厭惡地掃了她一眼，卻忍不住開口問道：“你怎么了？”
    李珍珍額上起了汗，抬手一抹便慌張掩飾道：“沒什么。”
    北平大飯店。
    一桌子年輕學生吃吃喝喝、打打鬧鬧，不知不覺中，聚餐時光已近尾聲。
    “耀華，這酒，大家伙再敬你和女一號一杯！”大個子男同學拉著一旁的女友起身說道，目光卻是別有深意地掃向其他同學。
    陸耀華擋過一旁女同學遞給白蕓生的酒，紳士道：“白同學應該不喝酒，她的那份也算我的吧。”
    唏噓聲一哄而起，“哎喲，咱們的陸少爺憐香惜玉咯！”
    白蕓生的心里知道大家是誤會了什么，只是陸同學其人，為人處世還是極好的，他是個通透的人，她雖不想折了他的面子，可她心上的人如今已不容他人替代。
    于是她起身，極為自然地抽過了陸耀華手里的酒杯，舉杯委婉道：“既然大家盛情難卻，這一杯我還是可以喝的。”她想好了，只小酌一口，應該沒事。
    陸耀華心情復雜，本來編排好的一切仿佛都亂了套，他圓場一般點點頭應允，接著淺淡一笑，舉杯一飲而盡。
    大個子男同學似乎還要說點什么，卻叫一旁極擅察言觀色的女友偷偷擰了擰胳膊，于是沒了聲，只有沒心沒肺的程瀾瀾開心地同白蕓生碰了碰杯，大家這才忙舉杯一起碰了碰。
    “來來來，大家一起喝完這杯，接下來就要專心準備期末考試啦！”
    程瀾瀾捶了一拳說話那人，“你小子真是欠揍！吃了這么多好吃的都堵不住你這張嘴！提什么不好，非得提期末考試……”
    “哎哎哎，小的錯了，小的錯了！組長大人手下留情，小的還沒找女朋友呢！”說完，作勢捂著臉四處閃躲。
    “哈哈哈，這小子……”
    一行人哄堂大笑，氣氛總算是活躍了起來，接著紛紛起身開始往飯店外走去……一路歡聲笑語，這樣的氣氛何等的熟悉，只是當年不曾這樣熱鬧，當年……就只有她和藝維。方才的瀾瀾和打鬧的同學，就像當年的藝維和廷宇一樣，只是藝維走了，廷宇也變了，她明明知道回不到過去，可她還是很想她。白蕓生想著心事，不知不覺已掉到了人群的末尾。
    “蕓生！我要陪小欣她們去逛會兒街，你不是忙著復習準備考試嗎？嘻嘻，那就勞煩耀華兄先送你回去吧！”不遠處的程瀾瀾轉身手舞足蹈地喊道，看樣子像是喝醉了似得。
    一行人擁著程瀾瀾揮手告別后走得很快，她回過神時，身旁就只剩陸耀華站在一步遠開外。
    陸耀華笑道：“走吧，我想你應該不會拒絕我送你這最后一趟吧？”
    “好。”她也笑了笑，夜風徐徐動人，嬌顏微醺。
    兩人漫步走回學校，學校里的大道平整潔凈，每隔幾米遠便有一盞路燈，隱在茂密的樹枝間投下斑駁的陰影，就似人紛雜的心緒絞成一團。
    “其實，其實你早該看出來了，如此我也沒什么好遮掩的了……”陸耀華艱難地開了口，聲音一如既往地那樣清脆悅耳，卻透著些許無奈。
    白蕓生笑而不語，只平靜地等待他說完。
    “那日瀾瀾把你帶來禮堂排練的時候，我便認出你了。說來你可能不信，這學期剛開學的時候，我在圖書館見過你，只是每次要么是你剛來我正要走，要么是我剛來你正從里面出來……后來，我特意挪了下時間，你卻又不來了。”
    白蕓生還是有些吃驚的，這情況竟比她所預料的還要叫她意外了一些。
    “陸耀華，我其實……”她得結束這樣的局面。
    陸耀華卻急忙截過她的話，“我很欣賞你……我喜歡看你安靜看劇本的樣子，我喜歡看你小聲念臺詞的樣子，我喜歡看你跳舞的樣子……我喜歡你，所以我不能再忍受與你在圖書館擦肩而過時的那種無能為力。”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見她驚慌的模樣很是好笑，無奈嘆道：“好了，我想說的都說完了，再沒什么遺憾了……現在，能不能告訴我，你心里那個人，他是個怎樣的男人？”他很好奇，像她這樣氣質如蘭的女孩子該鐘愛的是怎樣的人。
    陸耀華是個通透的人，看來是想明白了，她終于松了口氣，轉念認認真真回想起心里那個人來。
    “他啊……他脾氣不好，有時候又霸道不講理，可偏覺得自己樣樣都好，別的人都不如他。”說完自己卻忍不住抿唇低笑起來。
    陸耀華從未見她這樣笑過，那是發自心底的，透著愛意和甜蜜，所以即使她說那人樣樣不好，也僅僅是說給旁人聽的，當不得真……因為在她的心里，那個人的地位已然不能撼動，更無法取代。
    他靜靜地望著她，望著她小心翼翼地將脖間的項鏈握在手心，甜蜜地笑道：“我已經是他的妻子了。”
    女生宿舍不知不覺便到了，大門口的照明燈攏在她身上，她的手緩緩垂下，那項鏈安靜地掛在淡色的毛衫衣襟上，項鏈上沒有華麗精致的吊墜，只一枚樸素的戒指，刺眼得打緊。
    他收回目光，坦然道：“我認輸了。”
    愛本就是件復雜的事，無從談論什么輸贏，“希望……陸同學也能早日尋覓到屬于自己的幸福。”她點頭淡道。
    陸耀華呼了口氣，如釋重負：“我會的。謝謝。”謝謝她給了他告白又告別的機會。
    “再見，我想我不會再打擾你了。”
    她笑而不語地點了點頭，步上臺階后揮手告別，心情繁雜。
    樓道間空蕩地只聽得見她孤零零的腳步聲，依舊是北平城，依舊的熱鬧，可是有些人卻再也見不到了……她漸漸有些不受控制地想起了那個大大咧咧，同瀾瀾一樣愛笑的女孩子。她們斷了聯系，她不知道曹正坤當初到底有沒有去醫院找過藝維，她也不知道那曹正坤可曾有過一秒為藝維肚子里死去的孩子懺悔。
    ……
    金陵。
    楚家督軍府，沈齊睿早已換上了湘軍軍服，他的頭發剪得利落精神，此時正悠然自得地坐在審訊室里，修長的手敲打著座椅的扶手，直到衛兵將看押的人拖到了他的跟前，指尖方才停下。
    地上那男人身上的白襯衣混著看押室地上灰褐色的墻灰已烏成一片，再也看不清原來的顏色，背上的襯衣滿是開裂的帶血跡的口子，結了痂的鞭痕暴露在空氣里，觸目驚心。那人的腳上掛著沉重的鎖鏈，雙腳好似被墜得沒了知覺似得，只任由人像拖牲畜一樣拖了一路。
    “曹司長，別來無恙啊。”沈齊睿緩緩起身，軍靴上的馬刺閃著銳利的光，此刻的他笑得開懷肆意，“你和你老子當初算計我，可曾料想過自己也有今天？”
    曹正坤動作遲緩得從地上撐起身，背上的傷口隨著他的動作還是開裂了，他感受得到血痂破裂，皮拉扯著肉爆裂開的疼痛。他疼得唇色盡失顏色，額上青筋暴露，卻硬咬牙不吭一聲，只喘著粗氣抬起頭冷眼望向居高臨下的沈齊睿。
    “呵，怪不得……怪不得沈少爺這墻頭草兩邊倒的功夫這樣爐火純青。我還以為，你能顧念沈家的臉面，沒想到沈少爺前腳離了政府，后腳就急著投奔楚家來了。我思前想后，看來家父尋常教誨的是，孩子……果然還是親生的好，不然像沈家一樣過繼了個白眼狼，敗壞家門不說，連自家血海深仇的仇家也來搖尾乞憐。”曹正坤臉色慘白，唇角勾著嘲諷，字字誅心。
    一旁的丁世元聽不過去，抬腿給了曹正坤一腳，“你這姓曹的王八蛋，我家少爺救了你一命，你別不知好歹！”
    “世元，住手。”沈齊睿臉色只陰郁了半響，卻沒有生氣發火，只淡定無比地將特地帶來的報紙伸手遞向了曹正坤。
    “曹公子，你還有這精力跟我在這督軍府耍嘴皮子，可我沈某卻沒那閑功夫陪你在這兒干耗著。你最好看看手中的報紙，秦家的軍隊已經占領了北平城，你父親被軟禁在北平政府不知生死，你母親突發心臟病被送往英國治療，實則也為囚禁，只是可能日子比你那父親要稍好一些。但獨獨可惜啊，你們曹家辛辛苦苦同秦家一起掙下來的基業，一夜便全都改名換姓，悉數成了秦家的東西。”沈齊睿說完，滿意地望著曹正坤震驚無比的樣子。
    曹正坤的腦子里飛速地轉動著，只是好似又想到了什么可疑的事，于是忙穩住了心中翻涌的情緒，寒聲笑道：“沈齊睿，你為什么要救我？”明明是他在法租界布下了死局，卻又是他硬生生地在秦晉山手下將他拼死救下，這樣的瘋狂，讓他捉摸不透這人的心思。
    沈齊睿笑而不語，好一會兒才回問道：“曹正坤，如果我給你一個機會，你若是識時務，我便幫你讓曹家死灰復燃，你可愿意？”同樣是恨，他要不擇手段，物盡其用。
    曹正坤謹慎地盯著他，“沈齊睿，你想做什么？”
    “那要看你此行，來督軍府想要做什么了。”他意味深長地說道。
    “不過不論你想要做什么，只要你肯答應我的條件，我愿傾盡現在所有，助你一臂之力。”
    “哼，我憑什么信你的鬼話！”曹正坤嘲諷一笑。
    沈齊睿緩緩蹲下身，與他平視，“……因為我們如今的目的，都只一個啊。”
    從今以后，只要是秦晉山非除不可的仇敵，便都是他沈齊睿的盟友……沈齊睿凝著曹正坤漸漸復雜的神色，滿意一笑后便命人開了他腳踝上的鎖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