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大酒店。
    深夜的走廊上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葉文佩向來警覺，此時的她早已披上外套，持著手槍，立于門邊。
    那詭異的腳步聲只在她房門前停留了片刻，便又響起走遠了。
    葉文佩沒有開燈，正準備往里間走去時，腳下卻踩到了什么東西似的。她挪開腳，彎身拾起了從門縫邊塞進來的一封信。
    信封上做有特殊的暗號，她就著床邊的壁燈仔細又辨認了一番，直到確定無誤后，方才將信拆了開。
    里面裝的電報，紙上印著一行亂碼，她一一對照譯文在心里翻譯了一通，不覺擰起了眉頭。
    那密函上只一句話：小姐若是有把握取下秦家的“信任”，爾等必定誓死相隨與小姐賭這一把。
    葉文佩唇邊浮起嘲諷，看來這幫人，還是信不過她。信是從金陵送來的，也不知那邊如今是個什么情況……
    金陵。
    楚家同梁家的聯盟，沒有對外聲張。楚連章的湘軍元氣大傷，此時不欲樹敵過多，于是婚禮只草草地辦了，但梁家應得惠利卻沒落下，連帶著梁家那個女兒所有的要求他也都一一答應了。因此楚昊軒同梁茉雅完婚不久，便去了梁家在上海的別墅度蜜月。
    “我不急著回去，倒是你怎么隔三差五地給我打電話啊！啟山兄，你不知道我眼下正新婚燕爾嗎？”一大清早，楚昊軒便又被電話喚了去。
    大哥和三哥軍需采購那事刁難他不成，眼下正尋著機會再算計他一次，好不容易借著梁茉雅的福，短暫地脫離苦海，他犯不著急著回去又進火海。只是待電話那頭的賀啟山又交代了什么之后，他的臉色急轉，不可置信道：“你說你們抓了誰？”
    ……
    別墅，廚房。
    梁茉雅在金發碧眼的女仆手把手的教學下，新學了一門西點——朗姆酒慕斯蛋糕。眼下正出爐了第一批，她便急忙脫下了身上的圍裙，接過了女仆手中裝盤好的蛋糕。
    “Thankyouforyourhelp，Sophia！”
    女仆靦腆一笑，“Lady，don’tmentionit，watchyourstep.”
    因為Sophia的好心提醒，梁茉雅成功地避開了腳下的小臺階。她身上穿著英格蘭風格的淺藍色格紋無袖洋裝，頭發扎著高高的馬尾，尾處向外微翹做了小卷。
    “昊軒，我新做了蛋糕……你要不要……”
    梁茉雅的話硬生生地停了下來，書房空無一人，她將手上的那盤蛋糕輕輕地放在書桌上，臉上滿是失落，正欲準備離開時，卻瞥見電話旁的一條不起眼的小便簽。
    她將那折皺的便簽紙打開一看，上面摘寫著上海民航的電話號碼。
    “我正找你呢，你怎么來書房了？”楚昊軒進屋擰眉道。
    他提醒過她，沒有要緊事不要進書房……她被那一夜溫存沖昏了頭腦，是她僭越了。
    “對不起，我只是突然想到你早上沒吃早飯，Sophia剛剛正好新做了些蛋糕，我想送過來給你墊墊肚子。”
    楚昊軒的臉色緩和了下來，笑道：“多謝了，不過我不愛吃甜食，你多吃一點吧。”他的語氣又變回了相敬如賓的模樣。
    “好。”她一愣，笑了笑……原來他不吃甜食。
    楚昊軒拿起了沙發上的公文包，抬手看了看手表。梁茉雅回過神才發現他已換上正裝，一副整裝待發的模樣。
    “我得回金陵一趟，你若是也想回去，我叫人幫你訂下午的機票；你若是想再多住一陣子，我過段時間再來接你。”
    “你來接我吧。”她幾乎脫口而出，又覺得似乎不妥，于是補了一句：“我正好還想再多住一陣子。”
    楚昊軒握住門把手的動作一滯，好半晌點頭應道：“好。”
    北平。
    短短兩日的周末一晃而過，秦嘯川也該回天津了。
    他走的時候沒有告訴白蕓生，他心下只覺得好笑，不知什么時候……他竟開始害怕這樣分別的場景。即使短暫，仍是不舍。
    “你那美麗的未婚妻不出來同你告別？”一大清早，葉文佩便候在私宅門口了。天微微亮，她手里的煙頭閃著火星，顯眼得打緊。
    秦嘯川笑而不語，抬腿坐上了汽車，雙手墊在腦后，眼睛溫柔地目視前方。
    “葉文佩，要不我把我三哥介紹給你吧！”他莫名其妙地開起了玩笑，卻叫上車的葉文佩一怔，臉色變得有些怪異。
    “好啊。可巧我倒還有個妹妹，要不我也把我妹妹介紹給你做姨太太？”葉文佩沉聲回敬道。
    “你這女人……”秦嘯川滿不在意地笑著，卻不動聲色地與她拉開了座位距離。
    葉文佩交握的手僵住一般，麻木地攥緊成拳，指尖陷入了掌心的肉，她卻不覺疼，面上依舊一派風輕云淡，“秦嘯川……我聽說你父親，從前可是有四個姨太太。”她偏就不信，以色事人……焉能長久。
    秦嘯川嗤笑一聲，挑眉道：“你不信？”
    “不信。”
    他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慶幸道：“幸好，她不像你。”葉文佩這個女人，實在不可調教。
    ……
    汽車漸漸走遠，私宅臥室的女孩方才轉醒，她枕邊的溫度還留有余溫，可觸手可及的卻只剩下空氣。
    白蕓生起身坐起，睜眼便看見一個黑色禮盒靜靜放置在床頭柜上。
    打開一看，是一張存折，開得她的戶名。存款時間從她離開那月起，之后每月便有一筆同樣數額的錢匯進存折……她旋即明白過來，這是——嘯川在陸軍署的薪水。
    她收好存折，才發現禮盒里還有一張便簽紙，拿起一看，只寥寥四字，但已訴清所有。
    ——等你回家。
    她不自知地笑了起來。
    翌日，周一。
    下午剛剛放學，程瀾瀾便興奮地沖回宿舍，拉起白蕓生就往外走，根本不等人反應。
    “哎……瀾瀾！瀾瀾，你拉我出去做什么啊？”她剛從圖書館回來，準備開始復習期末考。
    “嘻嘻，蕓生！我太開心了！喻珍住院之后，我們都以為我們組鐵定墊底了，沒想到竟來了個大反轉，我們拿下了第一！第一啊！！”
    她被她的喜悅感染，嘴角揚起道：“瀾瀾，那恭喜你們。”
    “哎喲，你這么客氣做什么？要不是你肯幫忙，我看我們也不見得能拿第一，這其中也少不了你的功勞啦！”
    程瀾瀾鎖了門，轉身急忙挽住白蕓生的手臂，生怕她跑了似得。
    “所以呢，我們組的同學，準備聚餐。特命我這個組長，要接我們的一號大功臣去吃晚飯。”
    “我還要復習功課……”
    程瀾瀾翻了個白眼，嬉笑著轉移話題，“哎呀，總之你也要吃晚飯的嘛！走吧走吧。”
    白蕓生好笑地嘆了口氣，好吧……她妥協了。身側的程瀾瀾是個不折不扣地話嘮，路上又扯起了上周末女生宿舍門外的八卦。
    “那日你回宿舍回得早，你可看見了門口停著的那輛軍用吉普？！”程瀾瀾手舞足蹈地比劃著，“聽說開車來的那個男人是一位年輕的高級軍官，才二十出頭，個子高大，英俊帥氣得很！那日中午好多女學生都看見了，你那日怎么樣，瞧見沒有？！”
    白蕓生極辛苦地掩藏著心底的爆發的笑意，玩性大起，只故作惋惜道：“是嗎？那真是可惜，我想我可能錯過了。”
    程瀾瀾凝眉點點頭，“對哦，我都忘了，你每周五要回親戚家住的。”說完，又繼續八卦起那男人來，“其實那男軍官身邊還帶著一個女軍官來著，大家都以為他們是一對兒，只是來學校接自家妹妹什么的。可后來從咱們宿舍樓下來了個女學生，聽說那日穿得什么什么綠來著的旗袍……”程瀾瀾想了半天，還是描述不清楚，只是轉念想起了什么，側頭探向忍俊不禁的白蕓生。
    “我……怎么覺得別人說得那身衣裳，你好像也有那么一件來著？”她狐疑地望著她。
    白蕓生忙收了笑，敷衍道：“尋常衣裳而已，是不是咱們之前一起逛街的時候，你同喻珍幫我選得那一件？”
    “對了，是那件來著……他們都說那男軍官的女學生女友長得極美，那些描述……我怎么越聽……越像你啊！”程瀾瀾拍了拍腦袋瓜，驚道。
    白蕓生笑而不語，他不過就來了這一趟，倒成了學校里的傳奇人物了，成了全校女同學的八卦對象……她不禁笑出了聲。
    北平大飯店。
    一位西裝革履的男同學早早便恭候在飯店門口。
    程瀾瀾擠眉弄眼揮手道：“耀華兄！這里。”
    “你們來了啊。”陸耀華笑著回道，抬腳迎上前去。
    白蕓生這才注意到這人便是之前那位陸同學。
    “白小姐，你好。重新認識一下，我叫陸耀華，你可以……”
    她也叫他耀華，可是這話沒說完，卻被身前的女孩子搶先道：
    “你好，陸同學，我叫白蕓生，你還是依舊叫我白同學吧。”她照著他的話說完，含笑禮貌地抬手輕握了一下陸耀華伸出的手，便又極快地松了開。
    陸耀華面上的失落一閃而過，可他向來是個很看得開的人，于是點了點頭道：“喻珍，白同學，這邊請。”
    “這頓飯，是陸同學做東嗎？”白蕓生若有所思，小聲問道。
    程瀾瀾吐了吐舌頭訕訕道：“嘿嘿，是啊……”
    只是走了沒多遠，前面領路的陸耀華卻停了下來。
    “哎，廷宇哥！”陸耀華欣喜道，“上次家宴聽說你身體抱恙，所以沒能見到你，沒想到今日正巧碰見了。”
    “耀華弟弟，這是和同學來這里吃飯？”趙廷宇身旁打扮妖嬈的女子開口問道。
    “是啊嫂子，我和同學出來聚餐。”
    “哎，真是可惜，我同你哥哥剛剛吃過，正準備回家……”
    “……”
    白蕓生聽不清身前的幾人在討論些什么，她只擰眉望著幾步之外的趙廷宇，而趙廷宇也注意到了她，驚訝和喜悅一閃而過，便只剩下無盡的晦暗難言。
    正在交談的李珍珍順著趙廷宇失神的目光望去，漸漸沒了聲，驚愕地愣在原地。
    陸耀華轉過身，目光掠過一臉茫然的程瀾瀾，便也落在了白蕓生身上，問道：“嫂子和廷宇哥……與我同學認識嗎？”
    “認識。”
    “不認識。”
    同口異聲，說認識的是趙廷宇，說不認識的是李珍珍。
    白蕓生心里想著別的事，于是率先禮貌地打招呼道：“廷宇，藝維好嗎？”
    只簡短一句，趙廷宇便明白了她的心思，于是點頭應道：“嗯，藝維有給我寫信，信上說過得不錯。”他不知道江藝維一家為何要搬去香港，也不知道她又是為何同白蕓生斷了關系……不過一切都不重要了，他望了一眼身側黑了臉的李珍珍，自嘲一笑，自己每天都掙扎在水深火熱中，還如何顧暇旁人。
    “那就好。”不遠處的李珍珍抬眼瞪著她，像一只豎起刺的小獸，對她一如既往的不友好，她也看出趙廷宇的為難，于是草草地結束了交談。
    李珍珍收回敵意，腦子中突然閃過一張滿是淚痕的臉，那女人凄厲的哭喊聲徹夜不斷……她一個激靈，忙穩住心神，抬手死死抓住了趙廷宇的手臂，反正不久后就要一起移居海外了，她不想再節外生枝，更不想自己也落得同那個女人一樣的下場。
    “廷宇，咱們走吧，母親該在車上等急了。”李珍珍刻意放柔聲音道，搖了搖趙廷宇的手臂。
    趙廷宇不為所動，只同身前的陸耀華道了別，便任由李珍珍拉著他走出了飯店。
    程瀾瀾見人一走，立馬原形畢露，摸了摸肚子，沒心沒肺般嚷道：“餓死了！餓死了！”
    陸耀華望著白蕓生欲言又止，白蕓生卻仿佛忘卻了方才發生的一切，只笑吟吟地指了指程瀾瀾道：“看來瀾瀾餓得不行了，陸同學還要領著我們在這過道里傻站著嗎？”
    “哦哦，瞧我這，光顧著同熟人打招呼去了……走吧，前面左拐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