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秋夜,城南的街道空蕩蕭條,風一吹,遍地脆脆的枯葉,人一踩,皆是一聲聲寂寞,寂寞到竟比她白天下午離開時還要難受。
白蕓生沒有力氣了,她趴在周淮安的背上,身上披著那件深色的斗篷,可她還是冷,冷到在他背上輕輕顫著。
周淮安停下來,換了只手提行李,接著轉(zhuǎn)頭問道:“蕓生,你是不是冷?”
她虛弱的在他背上搖搖頭,她沒有哭,冷汗卻不過片刻便沾濕了他的衣襟。
周淮安知道她在強迫自己。
他沒有拆穿她,他從小就不愛拆穿她。
“蕓生,我還以為你長大了會變聰明些,看來是我想錯了,你還是一樣的笨,笨到越來越好欺負。”周淮安難得玩笑道。
她趴在他肩上,沒有反駁,破涕為笑:“可是哥哥……我喜歡他,我真的好喜歡他。”有那樣一個字太沉重,她只能自己一個人暗地消化,于是換了個近詞解釋——她喜歡他,所以在他面前才那么笨,笨到受了欺負心里竟還是有他的。
周淮安不置可否,淡淡點了點頭,接著提醒道:“這話你該親口告訴他。”想來那個秦少爺怕是還不相信她的心意。
“哥哥,不必了。”她的聲音又輕又淡。
白蕓生側(cè)頭看著一旁高大的枝椏中飄零落下的樹葉出神,那葉子飛旋著,在昏暗的路燈光影中穿梭著……平白就叫她想起了今日在那個寺廟里虔誠作揖的傻樣子。
紅綾已經(jīng)掛上,如今她在樹前許下的心愿也開始應驗了。
——愿我所愛一個人,早日另尋佳偶,生生相伴,歲歲不離。
——即使她與他再也不相見。
雖然是先應驗了后一句,可到底或許真的有用……她癡癡地笑了起來,輕輕吸了口氣。
他會找到的,她累了,她想要回家了。
“哥哥,我困了。”她眨了眨眼睛,視線越來越模糊。
“你睡吧,到了客棧我叫你。”周淮安放緩了腳步。
“好……哥哥,記得明天咱們要早點去買火車票,我們回家……”她說完便沉沉睡去。
“我記得,你放心。”
等到了就近的客棧已是深夜了,周淮安要了個公寓套間,里外兩間屋,平日里都是有一大家子五口及以上的人才會選這樣的套間。
周淮安叫好心的老板娘又打了些熱水來,給了小費后老板娘便悄聲退了出去。
他把白蕓生放在了里屋的小床上,接著拿下了那件斗篷搭在蓋好的被子上。
周淮安擰好毛巾,細心的給她擦拭了臉和手,只是在擦手時也同樣細心的發(fā)現(xiàn)了她素白的手上的擦傷,以及一些細小的淡疤。
好歹也是個絕色的女孩子,竟還比不上宋子文那般懂得愛惜自己。周淮安無奈地搖了搖頭,罷了罷了,這兩人左右都不是叫人省心的。
城南的宅邸,燈火通明。
秦嘯川坐在大廳的沙發(fā)上,仰躺著閉目養(yǎng)神。他的手邊不遠處,是片刻前剛剛才掛下的電話。天津那邊打來的,從他調(diào)動北平秦軍那一刻起,六姐怕是就瞞不住了。
秦嘯川抬手壓住擰起的眉心……他去那個聚滿牛鬼蛇神的大雜院時,他沒有想過動用秦軍;他闖去酒店去救被綁架的她,他也沒有動用秦軍;他只身一人闖入龍?zhí)痘⒀ò愕内w公館,面對狡詐陰狠的黑幫頭目肖安的時候,他仍舊沒有動用秦軍!
可他真的用了的時候,結(jié)果卻是比之前面對的那些情況更叫他難堪。
天津來的那通電話,父親表明已經(jīng)知道了他回國的事,只是出乎意料的沒有斥責他。
父親在電話里告訴他,他早就收到了陸軍學校寄給他的通知,他也知道他為什么去北平。
這么多年,他小時候又喜又怕的父親,頭一次沒有氣急敗壞的在電話里頭罵他不爭氣。他本來都準備好回天津要受的那頓罰了,可父親的聲音卻像一頭老了許多一樣,沉聲嘆道:
“秦家的種,都是隨了老子的種,罷了罷了……”
秦嘯川沉默了片刻,接著做好了決定,寬慰道:“父親放心,我明日就回天津。”
“不必了,你明日想干什么干什么去,只給我記住一點,別再給老子丟人!”
……
秦季年又仔細吩咐了些事,話多的簡直已經(jīng)不像是一軍統(tǒng)帥,而是一個人到中年的正牌父親,眼下教育著自己疏于陪伴的小兒子。
秦嘯川整個人麻木地陷進沙發(fā)里,他就那樣僵硬地坐著,雙目緊閉,直到天亮以后的陽光落在他的臉上,他的眉頭才又微微皺了皺。
許朔在一旁奉上新取來的秦軍軍服,小聲提醒道:
“少爺,回天津的票已經(jīng)買好了。”
他搖頭醒神,“不必了,父親要我去趟隴滇,你現(xiàn)在就叫人去備車。還有昨日那個李軍長,通知他與我三哥發(fā)封電報。”秦嘯川起身接過軍服,一愣后迅速理清思緒,吩咐道。
秦嘯川拿起東西準備上樓洗漱,走到樓梯的一半,卻莫名地掃了一眼空蕩蕩的餐廳。
秦嘯川站了一小會,突然想起什么,接著又沉聲吩咐道:“等會備兩輛車。”
許朔忙應下,心里卻疑惑,難道還有誰也要去隴滇嗎?
北平城南的客棧,旅客稀松。
周淮安起得很早,他下樓端了早飯上來,剛好白蕓生已經(jīng)洗漱完換好了衣裳。
他面上神情淡淡的,一邊收拾行李一邊隨口問道:
“衣裳還合身嗎?這是我向老板娘買的一件舊衣裳,她女兒和你一般大小,左右先將就半天吧。”這里離市區(qū)還要些時候,周淮安想著等會兒走的時候再去街上給她買幾身新的罷了。
白蕓生眸光一黯,低聲道:“我的行李……”落在宅邸了,那些衣裳都是母親親手給她做的。
周淮安看著她失落的模樣,雖不知原由,可還是耐心詢問她的意思:
“你如果還想要,我去幫你取回來就是。”
她一聽心下一動,卻是不敢讓周淮安去冒這樣的險,于是忙安慰自己沒關系,左右家里還留了幾件的,接著淡淡搖搖頭,不動聲色地轉(zhuǎn)過話題笑問道:“對了……淮安哥哥,我們幾時出門?”
“咱們隨時可以走。”周淮安寬慰道。
“還傻站著做什么,過來吃早飯。”
她點點頭,從里屋走到外屋的小餐桌前坐下。吃過早飯后,周淮安已經(jīng)收拾好了所有東西,連帶她換下的衣裳也一并收進了箱子里。她兩手空空,只需孤零零一個人跟著他走就是。
她身上穿著有些褪色的素色碎花小旗袍,雖比不上絲緞,到底還是干凈舒暢了許多。白蕓生昨晚一夜無夢,她以為她會夢見他,可是沒有……她聽話地跟在周淮安的身后,寬慰自己,想努力笑一笑,可她卻笑不出來。她垂下頭,一個不小心前腳踩空,那腳上套著的中跟小皮鞋輕輕崴了一下,她疼得悶哼了一聲,不敢叫周淮安聽見。
周淮安沒有拆穿她,只是腳步慢了下來,等到她走到他身側(cè)時,沉默地牽起了她的手。
周淮安牽著她一路走到柜臺,付清了房費后,他又一路牽著她走出了客棧。
可是兩人一出客棧,卻見門口停著兩輛錚亮的黑色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