蕓生抱緊小初壯著膽子朝大門外走去。
——嗡!
草坪上砂礫翻飛,強烈的氣流卷成一陣強風迎面打來,她側(cè)過身護住孩子,抽出一手蓋過眉心舉目望去。
“扶桑人......”她望著機身上的紅日旗,心中赫然涌起一股強烈的牽掛。“是空襲。”
“衛(wèi)兵。”身后的門窗又震起來,她只覺得雙腳發(fā)虛到像是踩不到實地。
蕓生神色惶然地大喊著:“——衛(wèi)兵呢?!”
門房處的衛(wèi)兵見此形勢連忙打開了地下室,護衛(wèi)隊長也氣喘吁吁趕來:“少夫人莫急。”
她盯著階下的人幾乎脫口問道:“你們少帥如何,他現(xiàn)在何處......”這里是租界,扶桑人的炸彈還暫時不敢落到這里,可他卻偏偏不在。
隊長聞言臉色微變:“少帥......少帥方才來電交代,要屬下這就護送您進地下室。”
留守的衛(wèi)兵臨危不亂,有條不紊地安置好了下人。
小蘭也領(lǐng)著小如和念念前來和蕓生匯合。
隊長打頭領(lǐng)路,前后左右緊圍著護送的衛(wèi)兵,她茫然若失地跟著走,走到地下室門口卻心神不定地拉住小如。
“小如......”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你同小蘭先帶著小初和念念去地下室。”她恍惚覺出護衛(wèi)隊長有心隱瞞著什么,不禁想起從念姐失蹤那晚做過的一場噩夢。
小如心如明鏡,含淚看著她,卻不肯接過小初。
蕓生鐵了心腸,也不顧孩子哭鬧,一把將孩子塞到小如懷里。
“啊......啊......”小如說不出話,無法告訴蕓生秦嘯川的消息,只能徒勞揪著蕓生的袖口。
蕓生失魂落魄地將小如和孩子推遠,“我,我得打個電話問問,我得親自問問。”她抬眸看著昏沉的天幕,一面自言自語地說著,一面不安地往回走著。
“少夫人!”隊長急忙追來,見此隨即明了,也只好殘忍地說了實話:“軍委已被轟炸,通訊都斷了。”
蕓生拂開他,“胡說八道。你方才明明還說他來過電話!”
“屬下也是奉命行事......迫不得已。”隊長不善爭辯,“還望少夫人莫要為難我一個小小的隊長。”那人說完,側(cè)眸一記眼色,四周的衛(wèi)兵立刻便簇擁上來。
她知道自己眼下離開租界有多么危險,她知道自己就算去找他也幫不上什么忙,她也知道自己此刻該有多么不理智不講道理。
可她最知道......自己這般不顧一切地想要見他,只想親眼見他無事,哪怕遠遠一眼,就一眼,便好。
腹間隱隱傳來不適,額上冒出一顆顆豆大的冷汗。
“——讓開!”她心急如焚,趁機奪走身旁衛(wèi)兵武裝帶上的手槍,穩(wěn)穩(wěn)指著隊長。
校場。
靳家、陳家以及馮家諸多軍官將領(lǐng)悉數(shù)趕來營地。
秦嘯川望著眼前臨時搭建起來的沙盤,指了指敵機繞城飛行的路線。
“現(xiàn)在正好是東南風向,敵機統(tǒng)共五架,又受云霧影響,被困在東北至西南一線,只要在城中這兩角設上火力點,再在東南角遏制敵機出逃......”
“少帥是想借風勢將敵機往西北引?”陳家將領(lǐng)問。
秦嘯川看向穩(wěn)而不發(fā)一言的靳老,點頭:“是。”
“我們必須趁城中云霧未散盡之際將扶桑人的飛機趕到這個方向,飛行員最怕沒了‘眼睛’,屆時必然亂了陣腳,待他們四分五散之時再逐個擊破......”
靳老聽罷,臉色終于緩了緩。
馮老端坐在椅中,中肯道:“且西北多沙漠,就算僥幸叫他們逃脫,逃得出西北的領(lǐng)空,可逃不過俄國人的領(lǐng)空。”
“扶桑人敵機若能誤闖俄國人的領(lǐng)空,倒正合我意。”秦嘯川頷首思量。
東北點正對大帥府,馮老處理的及時,眼下只剩西南和東南兩個點。
“東南角有個高地,正好在靳家附近,少帥若首肯,便由我靳家負責此戰(zhàn)點。”
就在秦嘯川犯難之際,許久不曾開口的靳家終于發(fā)話。
“那便——有勞靳老前輩了。”他心頭幾番焦灼猶豫,但還是顧大局松了口。
東南一片靠近租界,易守。靳家明知也躲不過,老頭子想護著兒孫,他這少帥便順水推舟做個人情罷了。只是......他回不去,留她一個人在租界,不知她會不會怕。
“——裝彈!”
“——點火!”
前頭炸了好一陣,這會兒真交火打起來,倒是天上的人開始有些吃不消了。
汽車開出租界,一路皆是殘垣斷壁。
“這兒便是軍委了。”王隊長扭頭沖蕓生說道。
蕓生端坐車內(nèi),側(cè)身探向焦黑的鋼鐵大門,里面空無一人,大樓已被燒得不成樣子。她咬住發(fā)顫的唇,絞緊手中的帕子心亂如麻地說著下一個地點。
“去大帥府。”
敵機的轟炸已經(jīng)結(jié)束,隱隱仍有流彈擦過,天幕上的火光還未散盡,沿著硝煙彌漫的長街望去,遠處多個方向依舊轟隆隆的響著。蕓生出神地望著,恍惚好似瞧見他在北平山上的寺廟里給她放過的煙火,絢爛奪目,卻又轉(zhuǎn)瞬即逝。
穿過西街往東北方向開去的路上,王隊長忽然望見秦軍救援的隊伍,于是下意識急剎了車。他原想勸少夫人就此打頭回去,自己也免得被少帥責罰,哪知慌亂間竟撞倒了路邊本就搖搖欲墜的電線桿。
蕓生的頭一瞬朝椅背撞去,她疼得皺起眉,但沒吭一聲。待緩過神來,耳畔隱隱傳來求救聲,是個婦人。她扶著車窗朝外望去,原是撞倒的電線桿壓到了人。王隊長此刻心中懊悔不已,早知道就不該妥協(xié)......這下好了,少夫人但凡有個什么,少帥回來還不得剝了他的皮。
她看了一眼膽小怕事的王隊長,當機立斷下了車,喚來遠處的秦軍救援隊幫忙救人。
“少夫人,屬下該送您回去了!”王隊長冷汗直冒。
蕓生恍若未聞,飛奔到受傷的婦人身邊,撕掉了手中的帕子暫時扎住了血流不止的傷口。
“你會開車,待會兒和救援隊的護士趕緊將人送到救助站。”
“那您怎么辦?!”
蕓生若有所思地看著趕來的秦軍隊伍,起身一陣暈眩。
“救人要緊,你先走。”她騙了王隊長,“我跟著救援隊,隨后就到。”
待汽車揚塵而去,蕓生臉色十分不好,隨手抓著一個士兵,焦急問道:“你們少帥,他在哪里?”
那士兵奇怪地看著她,“少帥正在城中西南角督戰(zhàn)......”
她臉色一白,自己剛從城南過來,竟是來錯了。
“能不能,麻煩你們,送我過去。”她捂著肚子,說這話時,已呼吸緊促。
隨行隊伍里又一個士兵狐疑地打量起眼前這個年輕貌美的女人,譏笑問道:“你是少帥什么人,少帥是你等想見就見的?”本見這女人是跟著王隊長一路的,他們便客氣照應幾分,哪知這女人竟得寸進尺,還想見少帥!莫不是奸細?
“我——”她喘息著,腹間狠狠抽痛,不覺擰眉道:“我是他......我是他的......”眼淚一下涌了上來,“我是他的妻子。”
一眾士兵聽罷,卻哈哈大笑起來:“少帥雖與葉家小姐不睦,但還沒聽說納得有小的。”
“......我真是他的妻。”
她顫聲又說了一遍,卻沒人肯信她。
人群中有一人看不下去,上前瞪了眼眾人,隨即勸道:“瞧著小姐也不像是尋常人家的姑娘,就不要在此胡鬧了。且不說我們幫不幫這個忙,現(xiàn)在城中還有流彈,若是傷著小姐,咱們可擔不起這個責任。”
綿密的雨絲又下了起來,細白砂糖般灑了一臉。她眉睫欺上寒氣,那雙淺瞳里的光亮逐漸黯淡,鼻尖眼尾泛起粉暈,喉間發(fā)澀,卻再說不出口一個字。于是,轉(zhuǎn)身垂頭往人群相反的方向走去。
“唉,咱們少帥可真是‘年輕有為’啊,這姑娘要是來倒貼我的,我老娘做夢都得笑醒......”
“你小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且不說有少帥那般權(quán)勢,你要是承了少帥打仗時那半分魄力,也不至于娶不上媳婦兒咯!”
幾人玩笑著,拍了拍身上的灰屑,待蕓生走遠,這才紛紛搖頭嘆息著準備繼續(xù)救援工作。
“——喂!小十六,還不趕緊過來!”
方才好言相勸的人立在街邊遠遠望著那抹倩影,回頭看一眼人群中相熟的戰(zhàn)友,心頭一熱,竟朝眾人道:“阿易,你們先走,那小姐走錯方向了,我得去送送她!”
有人不解喊道:“你小子怎么就知道人家走錯方向了?!”
阿易倒是聽明白了,“看來那姑娘不死心,還要去找少帥呢......”
“可別是瞧上人家了吧。”有人笑。
阿易卻罵:“狗屁!——這小子啊,是一有和少帥沾邊兒的事情,準往上趕。”
“喲,怎么著,被少帥救過命啊。”
阿易細細回想,挑眉一笑:“他啊......只因十六那年,在西北和扶桑打仗的時候,少帥給他小子擰過一回水壺蓋兒呢。”
蕓生一個人不知走了多遠,灰屑落了滿身,她下意識用袖子擦了擦額角的冷汗,垂眸一看,淡黃色的夾棉旗袍已臟得不成樣子。
“——小姐請等一等!”
她扶著街邊的斷墻停下,回頭。
“你要是想快點見到少帥,那便不該走這條路。”小十六長著一張黝黑的娃娃臉,過了變聲期的他,聲音雄厚,已不再清脆。
他此刻才仔細瞧清楚眼前這個過分好看的女人,好似終于信了她方才那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