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音說這話的時候,風吹過,恰好把兩人的長發纏了纏,可惜沒心沒肺的兩個祖宗都沒發現。</br> 古晉被她這么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圓溜溜盯著,連呼吸都頓了頓,一時竟忘記惱她,只有些愣神。</br> “喂,阿晉,我問你呢?”</br> 少女眼底戲覷的意味不言而喻,這次古晉瞧得分明,他嘆了聲小孩心性,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華姝的性子隨性大氣,定不是那種拈酸吃醋的,你是我養大的,你跟在我身邊,她自然不會反對。”</br> 阿音一愣,沒想到古晉會這般答復。不過才見過兩次,他這是想娶華姝為妻嗎?</br> 原本一句調笑古晉的玩笑話,竟讓阿音心底生出了密密麻麻的酸澀來。</br> 見阿音沒了反應,古晉明明知道自己回得義正詞嚴,卻總忍不住有些古怪和心虛,他拍拍阿音的頭,咳嗽了一聲:“怎么了?都說不會丟下你了,小姑娘一天到晚瞎擔心,夜深了回去吧,明天好趕路。”說著他便朝篝火的地方走去。</br> “誰是小姑娘了,誰瞎想了?”阿音藏起眼底的黯然,撒了兩句嬌,悶不吭聲跟著回去了。</br> 不遠處的石塊后,小狐貍端起爪子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轉了轉眼珠子,隨后悄無聲息地也朝篝火的方向跑去。</br> 這一夜后,兩人一狐算是有了默契,誰都沒有再提歸墟山內發生的事,一路悠悠閑閑地踏上了回大澤山的路程。</br> 仙妖結界處,一座石龍延綿千米而臥,雄偉威嚴。</br> 石龍龍首朝西,龍尾向東。若仔細看,能瞧得出龍首隱約望著的是歸墟山的方向。</br> 石龍周圍終年仙霧繚繞,神力渾厚。暮光畢竟做了仙界六萬年主宰,積威猶在,他隕落后百年,極少有人會靠近龍身處。</br> 龍首數米遠的地方,一座小茅廬悄然而立。年邁的婦人坐在茅廬前靜靜地望著龍首的方向。她無悲無喜,從日出到日落,周而復始,年復一年,仿佛化作了石像,但她分明又是活著的。</br> 景昭出現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百年來無甚變化的一幕。</br> 她沉默許久,終是走上前,朝著那背影輕輕開口。</br> “母后。”</br> 婦人巋然不動。</br> “我知道您不愿意隨我回歸墟山,我今日來只是想告訴您,二哥的魂魄還有一息留于鳳染身邊。雖然不知道會等多久,但是二哥會有回來的一日。”</br> 百年前蕪浣被上古神罰后,一直守在這座石龍不遠處。景昭隔上數年便會來探望,但蕪浣卻再也沒有開口說過話。</br> 婦人低垂的眼微不可見地動了動,掩于袖中的手在細細顫抖。</br> 景昭看不見她的表情,卻能看到她顫抖的身體,她藏起眼底的酸澀,行了個禮。</br> “母后,我回歸墟山了,您保重,等二哥有一天回來了,我再帶他來見您。”</br> 景昭轉身就欲離去,一直垂首的人終于有了動靜。</br> “不用了,他要是回來,不必帶他來見我了。”那聲音低沉喑啞,卻是景昭百年未曾聽到的聲音。</br> “母后!”景昭猛地轉身,有蕪浣終于開口的驚喜,也有對這聲回應的驚訝。</br> “我不配做他的母親,他若是回來了,告訴他……”</br> 蕪浣起身,朝著石龍的方向慢慢走去。不過數米,她便被攔在石龍渾厚的仙力前,再也不能靠近一步。</br> 她伸手,龍身觸手可及,卻永遠無法觸摸。</br> “他重活一世,前塵往事和他再也沒有關系了,這一次他為自己活就好。”</br> 蕪浣始終沒有轉身,她朝景昭的方向擺擺手。</br> “景昭,你走吧,以后不要再來了,我不會再守著他了。”</br> 即使百年后蕪浣非神非仙,神力不再,可景昭知道,一旦做了決定,她便不會改變。</br> “是,景昭拜別母后。”</br> 那俯向石龍的身影滄桑又悲涼,景昭跪下重重叩首,噙著眼淚悄然離開。</br> “暮光,我也……不配做你的妻子。”蕪浣終于放下想要觸碰龍身的手,嘶啞懺悔的聲音顫抖著響起,飄散在仙霧中。</br> 石龍的雙眼望向遠方,哀重而寬厚,一如這百年。</br> 蕪浣最后望了一眼沉睡的石龍,踉蹌著轉身朝仙妖結界深處的擎天柱而去。</br> 你甘愿為我忍受千萬年化身為石的孤獨,我卻不能放下尊嚴,我這一世,何配為你之妻?</br> 她的身影依然佝僂,卻多了一份執著的信念,她漸行漸遠,消失在結界深處。</br> 后古歷第213年,上古真神留在三界的問天路終于被人踏足。</br> 那人歷經九九雷劫,一身碎骨,半白枯發,跪于天路盡頭,敲響了問天鼓。</br> 上古界門重啟的那一刻,璀璨的神力照耀世間。</br> 聽聞,那日聞了消息趕去的諸天仙魔,只聽得上古界門里一句淡淡的問音。</br> “當年神罰已降,你已無可再罰,如今還有何話要說?”</br> “我錯了。”跪于界門前的人影氣息奄奄,輕弱卻懺悔的聲音響徹云端。</br> “神君,我做錯了。”</br> 九天神雷可煉化萬物,她無仙力護身,走完這一程,肉身靈魂都已近散滅。</br> “蕪浣一生大錯,罪無可恕,實無顏茍且世間。”她朝著界門的方向重重叩首,身體慢慢變得透明,一點點消散。</br> “拜謝神君教養之恩,蕪浣死不足惜,只愿神君看在當年和他的師徒情誼上救救他,免他受千年萬年永生永世的孤獨。”</br> 最后一個字飄散在天梯盡頭,曾經執掌三界六萬年的天后蕪浣在這一聲里化為虛無,靈魂永滅。</br> 許久,上古界門里傳來低低一聲輕嘆,神光消失,上古界門重新關閉,一切像是從未發生過一般。</br> 此后,亦不知是哪一日,待三界中人發現時,那座在仙妖結界鎮守了百年的石龍,消失了。</br> 三界都在傳,天后的悔悟終于打動了上古真神,真神免去了天帝暮光千萬年的孤獨。</br> 但沒有人知道,天帝的靈魂在打破桎梏后去了哪里。</br> 升入神界?抑或墮入輪回?</br> 這都不重要了。</br> 無論天后一生做錯過多少事,她終歸是暮光選擇守護的人。守護的人已經消失,那暮光亦沒有再存在的必要。</br> 上古界,摘星閣。</br> 炙陽為上古煮了一壺苦茶,遞到她手邊,瞧見她悵然的神情,笑道:“怎么?送走暮光不忍了?”</br> 上古接過茶,抿了一口,搖頭:“這是他自己的選擇。”</br> 她和炙陽以真神之力將暮光封印在石龍內的靈魂喚醒,暮光已是上神,雖肉身已散,但仍可在上古界重新修煉化形,但他執意飲孟婆湯重入輪回,上古和炙陽只得隨他。</br> 重入六道輪回,從此以后,世間再無天帝暮光。</br> “你當初也算和他有師徒情誼,能想得通就好。”</br> “世間緣分聚散,執著或放下,都是自己的選擇。”上古淡淡道,她望向乾坤臺的方向,目光一如過往數年般堅定。</br> 炙陽心底嘆了口氣,提起了元啟:“阿啟這小子呢?我聽靈涓上神說他把鳳族那只小鳳凰的魂魄打碎,被鳳染一巴掌扇回大澤山關禁閉去了。”</br> 上古是知道元啟的頑劣和無法無天的,聽著搖了搖頭:“他自小被鳳染和天啟慣著長大,才會闖出這些禍事來,關一關磨煉心智也好。不過前些時日東華已經飛升,想必他也出了禁谷了。我替那小鳳凰算過命途,她和阿啟的緣分是命中注定,這些坎坷怕是避不了。”</br> “哦?”炙陽起了好奇心,“你算過了?那感情好,聽你這意思,這是兒媳婦都給定下來了?”</br> 上古卻沒有點頭,她沉吟許久才道:“鳳隱的命格受阿啟影響,如今兩人命格混為一團,都被混沌之力籠罩,我算不出他們的未來。”</br> 炙陽掩不住驚訝:“鳳隱的命格居然能被阿啟影響?”見上古點頭,他起身朝下界的方向望了望,“算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們縱使牽掛,他也要自己去經歷的,否則將來如何承擔神界的重任。”</br> 他回頭瞧見上古半屈的腿:“你腿上的傷真的不治治?”</br> 上古在乾坤臺上一跪數年,落了舊疾,卻不肯用神力療傷。</br> “不用了,若不是腿上的傷提醒我,我都不記得等了他多久了。總要有些念想,才能等下去。”</br> 炙陽想起一事,問:“我遣去紫月山的神差復命說天啟不在山中,你可知道他去了哪里?”</br> 上古搖頭:“十年前他回過摘星閣,說是要去尋訪一位老友,怎么,他還沒有回來?”</br> “沒有,這就奇怪了,什么人的命格居然連他也找不到,竟花了十年都還未尋出,看來今年的瓊華宴又只有我一個人主持了。”</br> 炙陽嘆了口氣,抿了口茶,頗有些悵然:“也不知道哪一日,我們四人能一起重臨上古殿,把酒言歡。”</br> 上古眼底亦拂過淡淡的懷念,她笑了笑,望向廣裘安寧的上古神界,亙古萬世的眼底落滿滄海桑田,卻醇和如昔。</br> “會有這么一天的,炙陽,你要相信,總有一天他們都會回來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