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傍晚,喬嗣柔剛從午睡中醒來,正坐在鏡前,由青桃整理發髻時,小秀來報,說洛昭華已經到了。
    喬嗣柔換了件寬松的軟羅裙,拿起之前準備好的小瓷瓶,由青桃扶著,緩緩走了出來,一進前殿,便看到了高座上的洛昭華。
    大概是因為近日接連有親近的人離世,洛偲琦的穿著打扮與往日里很是不同,一件月白襦裙,僅衣襟、袖口勾了幾朵藍紋,頭發半披半挽,脂粉未施,整個人看起來素凈又單薄。她有些倦怠地坐在正堂的高座上,眼神依舊犀利,整個人散發出一種頹然的氣勢,如猛虎負傷,傷痕之下仍有勃勃的熱血。
    喬嗣柔含著清淺地笑容,在堂中,對著洛偲琦行了個禮。
    禮畢之后,她卻沒有坐到洛昭華的下首,而是緩緩從洛偲琦面前走過,一路走到東梢間,在東墻上的高塌之左坐下,留了右邊的位置出來,遠遠道:“洛姐姐,天即將黑了,夜里涼,到這邊坐罷。”
    今時不同往日,在自己的宮里,現在的喬嗣柔可不會屈于人下。
    明堂高座,本就是一宮之主的位置,即使要讓位,也該讓給皇帝、皇后,而不是一個與她位份相差不多的嬪妃。
    洛偲琦不過歲首,見她移去了東梢間,嗤笑一聲,也依言跟了過去,與喬嗣柔隔了一張炕桌,兩相對望。
    東梢間里,燈已經點上了,燭光綽約,坐得這樣近,喬嗣柔可以清楚地看清洛偲琦的面容。
    她本是意氣風發、笑容甜美的少女,如枝頭上婉轉的黃鸝,美好又富有生氣。不過一月未見,她消瘦了許多,也憔悴了許多,面色蒼白,眼底有些烏青,顯然是受了沉重的打擊。
    待小秀上了茶過來,喬嗣柔屏退了眾人。洛偲琦見狀,也令自己帶來的小宮女出去等著。
    殿門關上后,喬嗣柔側著身子,輕輕道:“咱們還未見過面的時候,我便知道洛姐姐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入宮二載有余,明明自己的出身、容貌、心智皆不遜于王修容,卻因幼年情誼,甘心與她一心一意,對她馬首是瞻,這樣的洛姐姐,必定內心柔軟的……果不其然,我在冷宮落難,四處求助無門,昔日待我和善親切的皇后、顧淑媛皆坐視不理,洛姐姐卻肯施以援手,真是刀子嘴豆腐心,讓我感慨萬千。”
    說著,她收斂了笑容,遺憾地嘆了口氣,道:“洛公子與棗枝的事,我已經聽說了,世事無常,故人已去,還請姐姐節哀。”
    洛偲琦的兄長和貼身宮女皆因天花離世,她因此消沉了許久,至今傷心不減。聽了這話,洛偲琦卻不為所動,只冷哼道:“你這個時候找我過來,難道就是為了說這些廢話?”
    喬嗣柔微微一笑,“自然不是,請姐姐過來,是想解一解洛姐姐心中之惑。”
    “我倒不知道我有何惑當解。”
    “洛姐姐聰慧過人,卻因太看重舊年情誼,反而看不清人心。”
    如此一來一回,洛偲琦不耐煩地拍了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抖了抖,她冷聲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喬嗣柔不緊不慢地扶著自己的腰,挪動了一下榻上的迎枕,換了一個舒適的姿勢,道:“我想說,洛姐姐一腔真心,卻沒能換來同樣的誠心相待。原本我很是羨慕您與王修容的姐妹情深,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
    她端起茶杯,用杯蓋撥著杯中漂起的茶葉,悠悠道:“您先別急,等我慢慢說。前些日子,我母親有幸來宮中探視,與我說了件駭人聽聞的事。她去九華山拜佛,偶然聽兩個掛著王家腰牌的雜役竊竊私語。細細一聽才知道,原來這天花……竟不是天災,而是人禍,而罪魁禍首,就是你那好姐妹……”
    洛偲琦揚聲笑了,胸口微微起伏,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她一手撐著炕桌,挪動身子,向喬嗣柔探了過來,眼神極其冰冷:“喬修儀,說話要有證據,你空口無憑、造謠生事,要是讓太后娘娘知道了,你這孩子,恐怕生不下來了。”
    喬嗣柔也不怕,將茶杯放穩,迎著她的目光,平靜道:“若有證據,我早就去告發了,哪里還會坐在這里與姐姐說話。但,此事絕不是我心口胡謅,連我母親都聽說了的事,洛姐姐竟沒有聽到一絲風聲?”
    她的語氣中滿含篤定。聞言,洛偲琦目光閃了閃,凝眉坐了回去。
    喬嗣柔猜的不錯。大長公主做出了這等傷天害理的事,謝家怎會不好好利用?相關的風聲早就巧妙地放了出去,洛氏自然也聽到了一些。
    封宮之前,洛偲琦就收到了母親的書信,信中所寫,就是要她去查一查,此事是否真的是王幼槿和大長公主所為。她近日里形容憔悴,既是因為兄長和棗枝之死,亦是因為宮外這些直指懿華宮的傳聞。
    喬嗣柔繼續道:“洛姐姐就不覺得奇怪嗎?此次天花,宮里頭一個染上的人,是皇后身邊的杜嬤嬤,還是因為出宮回了趟國公府才得病的。既起于王氏,按理說,王家的天花應該是最嚴重的,但王家二房和懿華宮里面,竟幾乎無人感染,若說是巧合,也過于牽強了些……要知道,連咱們金尊玉貴的皇后娘娘都染上了,太后娘娘為了避難去了行宮,其他宮里、府里,更是死傷無數,連貴府的公子都……”
    “洛姐姐若不信,大可去問一問懿華宮的王修容,不過,以洛姐姐的機敏,興許早就懷疑了罷?”
    洛偲琦聽著她的話,面色越來越蒼白,怔怔愣愣的,雙眼無神,顯然是信了的。
    喬嗣柔趁熱打鐵道:“是真是假,洛姐姐心中有數。我也是有兄長的人,我身邊的素紈、青桃亦與我感情深厚,若他們丟了性命,不管兇手是誰,我總要為他們報仇的……您與王修容再親近,終究是親近不過至親……”
    “當然,此時或許是大長公主一手操辦的,但,王修容身為大長公主如珍似寶的女兒,她豈會不知情?在事發之前、事發之初,提醒你一言又有何難?無非是信不過洛姐姐罷了,畢竟……您如今的位份可比她高,她心高氣傲,安能忍受您踩在她的頭上?”
    喬嗣柔一邊說,一邊時刻注意著洛偲琦的神色。
    她的話句句誅心,洛偲琦聽在耳中,臉色越來越差,雙手緊握成拳,呼吸聲都有些顫抖了,沙啞著聲音道:“你想我怎么做?”
    喬嗣柔將她叫過來,一定不是為了讓她得知真相這么簡單。
    殿外的天已經黑透了,廊下掛上了燈籠,窗戶開著,風一吹,殿里殿外的燭火都齊齊晃了晃。
    晃動的燭光下,喬嗣柔扶腰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洛姐姐,你我都知道,只要她還活著,終會有復起的一天……如此,不如趁此機會,斬草除根。”她說得一字一頓,十分直白,背著光的臉上,顯露出了勃勃野心,顯然是動了殺心的。
    洛偲琦將那份野心看在眼里,大大的眼睛眨了一眨,問:“如何斬草除根?”
    喬嗣柔神秘一笑,拿出那個帶著體溫的小瓷瓶,交到了洛偲琦手中,道:“這里面裝的是致命的毒藥,你們那么要好,若是你親自喂她吃了什么,想必,她不會起疑心的。”
    “喬修儀把我當傻子了?親自投毒,事發之后,讓我怎么脫身?”
    喬嗣柔坐了回去,斜斜倚著迎枕,看著滿面警惕的洛偲琦,輕聲道:“脫身還不簡單?洛姐姐蕙質蘭心,當初是怎么逼迫衛良人自盡的、怎么收買東配殿的宮女的,您都忘了?當初怎么做,接下來,您就怎么脫身啊。”她語速極慢,言語中不無嘲諷之意。
    衛良人自盡時,洛偲琦既然能東配殿上下統一口徑,王幼槿一死,買通幾個與之相關的小宮女也不難。即使這樣做有風險,洛偲琦也一定能想出萬無一失的法子來。
    她目光沉沉地看著笑意盈盈的喬嗣柔:“你果然還在記恨我,如此,是想將我和幼槿姐姐一網打盡?”
    她猜的不錯,喬嗣柔的確是想一網打盡的,卻不是用這個法子。
    喬嗣柔自嘲一笑,眼簾垂下,遮住眼下一抹無情之色:“非也,我從未記恨過洛姐姐,反而應當謝謝你,讓我看清了皇后的真面目。您放心,我可以用我腹中孩兒的性命對天發誓,只要洛姐姐肯幫我除掉王幼槿,我一定助姐姐與此事撇開干系,絕不會反咬一口。”
    腹中孩兒,好大一張免罪金牌。作為宮中唯一有孕的嬪妃,喬嗣柔誕下皇子后,才是所有人最大威脅罷。
    洛偲琦的目光落到了她的小腹上,諱莫如深地勾了勾嘴角:“若我不從呢?”
    喬嗣柔撫著并沒有隆起的小腹,抬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輕笑道:“若不從,我也不能把洛姐姐怎么樣,只是今后,再化玉帛為干戈,不死不休好了。”
    此話的威脅之意盡顯。
    二人直直對視,眼神中似乎迸發出了細小的火花。洛偲琦目光陰沉,喬嗣柔也絲毫不退讓。
    過了許久,洛偲琦移開了目光,將那個瓷瓶收入懷中,緩緩吐出了一個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