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貞之助下班回到家,一看見幸子便說:“今天井谷女士到我的事務所來了。”
“她為什么還特意去你那兒呀?”
“她說:‘本應到貴府拜訪,正好今天到大阪辦點事兒,順便來一趟。我覺得比起太太來,先生更爽快些,所以就冒昧前來打擾。’”
“她都說了些什么?”
“大體上是好消息,不過……你跟我來一下!”貞之助把幸子引到他的書齋里。
“井谷說:‘昨晚,你們三人走了以后,其他人又聊了二三十分鐘。總而言之,瀨越表示非常滿意,對于小姐的人品和容貌都無可挑剔,只是覺得小姐看上去身子纖弱,擔心有什么病。弟弟房次郎也說,他去過小姐念過書的女子學校,看了在校期間的成績表,好像缺課的日子不少,會不會是學生時代時常生病呢?’——就是這么一些疑問。”
“我回答:‘對雪子學生時代的事我也不清楚。關于缺課多的問題,必須問過內人或小姨子本人,才可奉告。不過,從我第一次見到雪子到現在,她從未生過什么病。從外表看,她的確是弱不禁風的樣子,身子單薄瘦削,并非強壯的體格,但在四姐妹中只有她從未患過一次感冒。我可以做證,除了本家的姐姐,只有她最能吃苦耐勞了。只是看她那柔弱不堪的模樣,曾經有人懷疑她有肺病,所以你們的擔心也是有道理的。我回去后,立刻與內人和她本人商量,取得本家同意,督促她盡快去醫院做一次健康診斷,盡可能照一張X光片子,給您過目,以便讓男方放心。’”
“經我這樣一解釋,井谷說:‘不用,不必那樣麻煩了,聽您這么說明就足夠了。’”
“我說:‘不行,不行,這件事還是弄清楚為好。我雖然打了保票,但沒有正式聽取過醫生的意見,正好借此機會讓她檢查一下身體,我們也就放心了。我相信,本家那邊也和我們想的一樣。對于你們來說也是如此,看到胸部沒有任何陰影的片子,一目了然,不是皆大歡喜嗎?’”
貞之助對幸子說:“而且,即便這門親事談不成,為了預防今后再被人家懷疑是肺病,趁這次機會拍一張X光片放著也不會沒有用處。本家應該沒有意見,我看明天就陪雪子妹妹去阪大[15]檢查身體吧!”
然后又問幸子:“在女子學校念書時,雪子為什么缺課那么多?是不是有病呢?”
“不是。當時的女子學校制度不如現在這樣嚴格,父親常常讓我們請病假,帶我們去戲院看戲。帶我去的次數最多。查一下出勤表就知道,我缺課肯定比雪子還要多。”
“那么,拍片子的事,雪子不會反對吧?”
“可是,不去阪大不行嗎?在櫛田先生那里也可以照吧。”
“哦,對了!還有一件事……就是這塊褐色斑……”貞之助用手指點著自己的左眼梢,對幸子說,“這個也成了問題。井谷對我說‘我是一點兒也沒發現,但是男人們在這些地方特別仔細。昨天你們走后,瀨越說:‘有人說小姐的左眼皮上有點褐色斑,我也看見了。’有人否定說:‘不,不是什么斑,是光線鬧的,使人產生這種錯覺。’這樣議論起來,不過,那個斑點到底是真是假呢?’”
“昨晚,那個斑點不巧有些明顯,我心里還捏了把汗呢,看來,真成了問題了!”
“不過,對方好像不是特別介意。”
雪子的左眼皮,確切地說是在左眼皮上邊、眉毛下面,時不時出現一小塊斑痕一般的東西,有時明顯,有時消失。由于是最近的事,貞之助夫妻也是三個月或半年以前才察覺這個現象的。貞之助曾悄悄地問幸子:“雪子臉上什么時候長出了那樣的東西呢?”幸子也是最近才注意到。以前雪子臉上沒有那種東西。即使是現在,也不是一直都有。平素即使仔細看,也淡得幾乎分辨不出,有時甚至完全消失,可是突然之間,大約一星期前,那色斑又變得清晰起來。不久,幸子發現,褐色斑變深的這段時間正好是雪子月經來潮前后那個星期。
幸子比別人更加擔心雪子自己對這褐斑是怎么想的。臉上長出那樣的東西,第一個發現的自然是本人,但愿不要因此給她帶來什么不好的心理陰影。至今沒有結婚,雪子也不那么悲觀、乖僻,究其原因是她對自己的容貌很有自信,而現在,如果發現自己這意想不到的缺點,將會是怎樣的心情?幸子暗中擔心,卻又不便冒失地告訴她,只能時時不露聲色地留意她的表情。表面看來,雪子的表情一直沒有什么變化,仿佛全然不在意,也許她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臉上有塊斑點。
有一次,妙子拿來一本兩三個月前出版的婦女雜志,對幸子說:“二姐,你讀過嗎?”幸子看到那本舊雜志的“聊聊人體”專欄中,有一位二十九歲的未婚女子訴說的是和雪子一樣的這種讓人煩惱的癥狀。那女子也是最近才發覺,斑點在一個月中時有時無,時濃時淡,一般是月經來潮前后最為明顯。醫生對此的回答是:“像您這樣的癥狀,是過了適齡期而仍未結婚的女人經常出現的生理現象,不必為此焦慮不安。一般情況下,婚后就會自行消失。此外,持續地注射少量女性荷爾蒙,也可治愈。”幸子看完之后,暫時放下心來。
其實幸子自己也有過類似的經驗,那是結婚以后的事了。幾年前,她發現嘴邊就像孩子吃豆沙餡弄臟了似的,長出一些黝黑的斑點,當時去瞧大夫時,被診斷為阿司匹林中毒。大夫說,過一段時間自然會好。果然,經過一年左右就消失了,從此再也沒有復發。聯想到那件事,說不定是由于姐妹倆體質相同,才會同樣長出這樣的色斑來。根據自己的經驗,幸子認為自己嘴邊的黑斑比雪子的斑塊深得多,后來都消失了,因而對這事并不太放在心上。讀了雜志的這段文章后,她完全放心了。妙子拿來這本舊雜志的目的,就是想讓雪子讀讀這段報道。雪子雖然看上去不以為然,也沒準正獨自為這件事苦悶呢。因此,妙子想讓雪子知道,正如雜志上所說,此事不必憂慮。盡管婚后將不治而愈,但不如主動接受治療,在婚前治愈為好。話雖這么說,只因是雪子的事,妙子不想貿然行動,打算找機會說服她。
幸子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雪子臉上長了褐斑之事,和妙子也是第一次談起。幸子很清楚,對于這件事,妙子心里也和自己一樣為雪子著急。不同的是,妙子之所以如此關心雪子,除了同胞姐妹的親情之外,恐怕還有自己的小算盤,那就是如果雪子不早日出嫁,她和奧畑的婚事就要拖延下去。
那么,誰把這本雜志拿給雪子看更合適呢?姐妹倆商量之后,認為還是妙子比較妥當,換作幸子的話,就顯得太鄭重其事,雪子很可能會誤會姐夫貞之助也參與其中了,不如讓妙子若無其事地談起為好。過了幾天,當雪子臉上的褐斑明顯起來時,趁雪子一個人在化妝室里照鏡子,妙子裝出偶然進屋來的樣子,輕輕地說:“雪姐,你根本不用擔心眼皮上的那個黑點。”
雪子只是“嗯”了一聲。
妙子低著頭,避免和雪子的視線接觸,繼續說道:“關于這個問題,婦女雜志上登了一篇文章,雪姐看到了沒有?要是沒看到,我拿給你看好嗎?”
“好像看過了。”
“是嗎,看過了?那本雜志上說,一結婚就沒有了,打針也可以。”
“嗯。”
“雪姐知道了嗎?”
“嗯。”
盡管妙子明白雪子不大愿意談起此事,所以態度比較冷淡,不過,她那樣“嗯”“嗯”,畢竟是承認的意思,似乎是覺得讓妹妹知道她悄悄看過那樣的雜志,不好意思,才裝糊涂的。
妙子這樣提心吊膽地試探了雪子之后,心里感覺輕松多了,進而勸道:“既然看到了那篇文章,為什么不去打針呢?”雪子似乎并不想打針,只是“嗯”“嗯”地敷衍妙子。之所以會這樣,一是由于雪子天性如此,別人不硬拉著她去,她是不愿意去陌生的皮膚科診所看病的;二是因為她本人對自己的褐斑并沒有旁人想得那樣憂心忡忡。就在妙子提出忠告后,有一天,悅子也發現了,她好奇地盯著雪子的臉,大聲問道:“哎呀!阿姐,你的眼睛那兒怎么啦?”當時除了幸子外,恰好幾個女傭也在場,屋子里一下子鴉雀無聲,當時雪子也是平靜如常,只是嘟噥了幾句什么敷衍過去,臉色絲毫都沒有變。
幸子她們最為憂慮的,就是恰逢雪子的褐色斑明顯的時候,和她一起結伴上街,或逛百貨商店。在姐妹們眼里,雪子正待字閨中,是最疏忽不得的時期,即使不是去相親,只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門,說不定就會在哪里碰見什么人,所以在月事前后的一星期內,她最好待在家里不要出門。一定要出去的話,就要化妝,不讓人家看出那塊褐斑,可是雪子本人對此一向是毫不在意。在幸子和妙子看來,雪子的皮膚本來適宜厚施粉黛,可是在褐斑明顯期間,若香粉涂得過厚,光線從側面照過來,反而會清晰地看到沉淀在雪白的皮膚下面的那塊斑痕,所以倒不如薄薄地抹一層粉,多涂些腮紅更好。然而,雪子平常不喜歡涂腮紅(她被人家懷疑害了肺病,原因之一就是這種蒼白的化妝造成的,而妙子正相反,可以不抹粉,卻不可以不涂腮紅),外出時依然如故,抹了厚厚的香粉,結果偏偏不走運,碰上了熟人。有一次妙子和她一同乘電車,看見她臉上的褐斑特別明顯,就悄悄地掏出胭脂盒遞給她說:“還是涂上點兒吧。”他人為她這般勞心,雪子本人卻好像無動于衷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