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六年元旦,林笙跟著林總橫跨大半個文黎,在爺爺奶奶家住了一晚。
老兩口性子寡淡,平時就不愛說話,和她外婆正好相反。甭管是誰,倆人都愛搭不理,就是對著林笙還有幾分和氣。
林總是獨生子,在那個年代其實并不多見。六十多平的房子不算大,四個人圍坐在桌子旁邊,只有碗筷碰撞的聲音。林總不善表達,期間多次想起個話頭,大多無疾而終。
兩老的關愛都體現在細枝末節里,若是放在平時,他們哪會買這么多新鮮東西,藍莓草莓擺了一整盤,蛇果吃起來始終是澀澀的。
熱衷健康飲食的兩位老人,把碳酸飲料稱為慢性毒藥,卻也在這團圓日子備下兩大瓶,就因為林笙愛喝。
可樂雞翅都脫了骨,聽鄰居江奶奶說,她爺爺在元旦之前特意同她家小孫女打聽現在年輕人愛吃的東西,隔天一大早就去市場拎了一大兜子回來。
無言,但疼愛是真。林笙也愿意陪他們多說會兒話,講講學校最近發生的新鮮事,講講這次考試怎么旗開得勝的。
林總在一旁默默看著,時不時插上幾句話,用以證明自己微弱的存在感。
林總嗜酒,這也是葉勝玫和他多次吵架的原因之一,離婚之后,反倒不見他怎么喝,人,是奇怪的物種。今夜見到老爸,男人之間,尤其是父子之間,酒是促進交流的好東西。
酒過三巡,林笙拖著她爸往房間走,費了好大力氣才把他弄到床上,林總大著舌頭,嘴里嘟嘟囔囔的說什么聽不清,林笙靠近了,聽到玫玫,想你。她替林總掖好被子,帶上了門。冷風吹,林笙差點失眠。
在爺爺奶奶家住了兩晚,一月三號林總起了大早,開車把她送到了外婆家。葉勝玫不在,院子里只有外婆一個人。
她養了一株梅花,此時開得最好。花色和雪景融為一體,分不出誰勝誰負,都是一身傲骨。
見著林笙來了,外婆笑得合不攏嘴。看到后面的林總,又有些笑不出來。她是極其溺愛葉勝玫的,且向來幫親不幫理。但林總一沒出軌,二沒主動提離婚,她再想護著女兒,也發不出火。
林總和往常一樣,沒什么變化,看著挺老實的,在商場上卻也稱得上殺伐決斷。
他繞過車頭,把后備箱里準備的東西拿了出來,和往年一樣,都是元旦之前精挑細選的吃食,對老年人身體好。他爸媽那里一份,這里一份。
離了婚習慣沒變,林總還是叫她媽。外婆沒說什么,讓他和林笙進院子。茶桌上是早早備好的兩杯綠茶,林總眼圈有點紅,他媽還沒忘了他。
林笙一進門就聞到草莓布丁的香氣,這點和葉勝玫一樣。她彎腰香了外婆一口,輕車熟路地跑到廚房,新鮮的布丁軟軟嫩嫩,旁邊剛洗好的草莓碩大鮮甜。
小姨家的兒子楊喬也在,她這個弟弟只有六歲,正是調皮的時候,碰到小朋友就是混世魔王,碰到大人就撒嬌耍賴,很有她小時候的風范。
聽到有人來了,楊喬光著腳丫噔噔噔地從里屋跑出來,見著是她,也不管腳丫是不是干凈,扒著林笙就不松手。奶聲奶氣地要她抱。這小家伙,小半年沒見,還這么黏著她。
有些事情沒有道理可講,比如這個小混世魔王偏偏樂意被林笙收服,再比如林笙雖然對大人們有著生人勿近的冷淡,對待小孩子可謂十分縱容。
她眼神往他的腳邊看了看,小喬立馬會意,回屋穿上了拖鞋,林笙看他瞧著那一碗草莓布丁口水都要流下來,一邊笑他饞貓,一邊把布丁攪碎,小口小口地喂他。
姐弟倆窩在里屋看電視,打游戲,度過了一上午的歡樂時光,林總和外婆不知道在外面說什么,竟然聊了一個上午。
外婆家住在小鎮上,風景算不上特好,但勝在安靜,頗有一種世外桃源的感覺。大概實在太安靜,林笙摟著小喬就這么睡了過去。
午飯的時候林總已經走了,林笙想在廚房幫幫外婆的忙,被外婆嫌棄地趕出來:“快出去,快出去,你本事太大,我怕你再把我這廚房給炸了。”
疼愛是真疼愛,說話也真是不留情面。林笙窘然,忍不住低聲反駁:“上次的事兒是個意外,人有失手,馬有失蹄嘛。”
外婆笑,小喬也笑。院子里的梅花枝子也來湊熱鬧,隨風搖晃。二零一六年元旦,是林笙最愛的一個元旦。因為她驚覺,她擁有的實在太多,讓她不好意思再提失去。
遠方有一個她正在牽掛的人,雖然他并不知道,或許永遠也不會知道,但她覺得只是這樣,夠了。知道他好,盼望他好。
北方的小鎮上有趕集的習俗,小喬在屋里待不住,纏著林笙帶她去瞧瞧。白胖的小臉蛋在她眼前來回晃悠,糊了她滿臉的口水。林笙拿他沒辦法,把外婆親手做的花襖給他穿上,紅色的小碎花,正適合逛集。
小喬樂呵呵地又親了她一口,攀上她的肩膀耍賴:“姐姐抱。”林笙由著他胡鬧,抱在手上的時候才覺得這兩天他著實吃了不少,分量明顯增加了。
集市不算很大,但擋不住熱鬧。叫賣聲充斥著整個街道,讓人的心情不由自主地變好。小喬和林笙都愛吃,扒著燒烤攤子待了半天。礙于小喬年紀太小,只給他吃了點沒撒料的淀粉腸。
集市從頭逛到尾,倆人就像氣氛組似的,除了吃的,什么都沒買。倒是小喬,長得可愛,雪白團子似的,一路上沒少收獲叔叔阿姨,爺爺奶奶的贊美。小喬的臉蛋都被凍得通紅,還咯吱咯吱地笑。
約摸過了半個多小時,林笙手臂抱得有點酸了,一不小心撞到個人。人流越來越多,那人拉著她往外邊走。
是之前在那個小公園偶遇的藝術少年?今天打扮挺正常的,林笙差點沒認出來。人生何處不相逢,她覺得有點魔幻。“你住這兒?”
少年點了點頭,目光落在她懷里的小喬身上。“你們沒事吧?”
林笙搖頭,小喬的大眼睛在兩人面前流連,又照著林笙的臉頰親了一口,他實在喜歡林笙,親吻是他表達喜愛最直接的方式。
這么一會兒,手更酸了。小喬抱著她不肯撒手,林笙有些為難,語氣循循善誘:“你乖,姐姐手臂都酸了,再繼續抱的話就會疼了,你舍得么?嗯?”
少年盯著她的腦袋若有所思,女人果然是善變的。小喬撅起小嘴,有點不情愿,但還是慢慢松開了她的脖子。林笙下意識跟著少年往前走,一手牽著小喬,一手拿著新買的飲料。
他身上背著吉他,和周遭格格不入。林笙牽著小喬步子明顯緩慢,卻也沒被落下,想來他是放慢了速度,倒挺貼心。
“跟著我,想聽歌?”少年沒回頭,直接問了出來。
林笙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身上的錢花完了。”
他回頭,身體微微向一側傾斜,“免費,隨你點。”雖然沒什么表情,但語氣里多了幾分輕快。
倆人坐在路邊的長椅上,一個唱,一個聽。相對無言,安靜非常。小喬從小就會吹彩虹屁,拍手說哥哥唱得好聽。
少年嘴角有笑意浮現,唱下最后一段歌詞。
“春天該很好,你若尚在場,
春風仿佛愛情在醞釀,
初春中的你,撩動我幻想,
就像嫩綠草使,春雨香。”
今天的歌聲太溫柔,讓人沉醉其中。春夏秋冬都是好日子,林笙偏愛冬天。
外婆的電話打了過來,正好是最后一句歌詞結束。林笙重新抱起小喬準備告辭,少年叫住她,“留個聯系方式吧。”
林笙欣然同意,掃了二維碼就是好友,她看了一眼好友申請,陸進,真名。
林笙笑笑,點了同意,在聊天界面打下第一句話:“林笙,真名。”
“不怕我是壞人?”他聲音有點懶,和唱歌時的低沉不太一樣。
林笙說:“喜歡張國榮的人一定不是壞人。”
第二次依舊是偶遇,她慶幸,轉而又想到梁晚舟,淡淡嘆了口氣,怎么偏偏喜歡他呢?
幾日里都沒下雪,天氣好得不像話。陳陌給的音樂劇門票日期臨近,林笙沒找到同好,或者說她根本沒想找。
在外婆家賴了五六天,跟她小姨說了一聲,和小喬一起去了上海。上海的冬沒有文黎那么夸張,出機場的時候,看見小姨只穿了一件毛呢大衣。
“小笙啊,這次來在上海多待幾天,你姨夫這兩天閑,讓他帶你和小喬逛逛。”葉勝楠接過林笙的行李箱,一如既往的熱絡。
林笙笑,“行。”
她來得匆忙,下午的音樂劇,上午才到上海。音樂劇的名字是《西區故事》,坐在她旁邊的是個優雅的老奶奶。
《西區故事》可以說是音樂劇歷程的里程碑,全場只有幾句對白,其余的都靠肢體動作完成,卻依舊讓人深深共情。
社會的黑暗,愛情的無奈,每一道都是跨不過的鴻溝,人類多么偉大呢,為了愛可以不顧一切,人類又太渺小,抵不過現實的一次次沖擊。
這不是林笙第一次看《西區故事》,應該也不會是最后一次。
上海很大,所以遇到誰都不足為奇。她在劇院對面看到了梁晚舟,旁邊大概是他的新女朋友,看起來十分親昵。
林笙的心瞬間被揪緊,忽然有點厭惡這樣的自己,不是說他好就可以嗎,怎么還是止不住的難受。她拉高衣領,快步離開了這個傷心地。
她不知道他到底要什么,她明白,像他這樣的人不交女朋友才是奇怪,但還是控制不住地難受。如果喜歡是這樣的,愛也可以在任何一個人身上產生,那么就脫離了愛的本質,也不再獨一無二。可后來她也向現實低了頭,她沒法否認,喜歡和愛原本就是兩種不同的東西。
她吹毛求疵,而且愛鉆牛角尖,常常撞了南墻也不回頭。名字并列在一張紙上的快樂在此刻戛然而止,她清楚地意識到,他們不屬于一個世界。
有點晚了,夜里的風總是更加磨人。不厭其煩地往人的衣服里鉆,她決定從今天起不再喜歡上海。
過十字路口的時候,碰到剛才劇院里的老奶奶。她連絲巾都是優雅的,就那么站在那兒,有種遺世獨立的美好。林笙又覺得上海還是很好的,不好的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