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實驗室走出來的時候,肖意下意識想偏頭往杉樹林邊最密集的那一叢鳳尾竹那里看,又生生忍住了,幾乎是梗著脖子大步走到樓旁邊的綠頂車棚里推出自行車單腳跨上,逃也似的離開了實驗室大樓。
夜風吹過,鳳尾竹隱隱索索的響動,枝葉太密,將靠墻的那一小片遮的嚴嚴實實,一片漆黑,若不走近,根本什么都看不清。
銀鉤般的月亮從烏云中掙脫出來,在杉樹林間灑下濃淡相間的陰影,一個全身黑色裝束的身影從最粗的那棵樹后面閃身出來,棒球帽壓的很低,幾步跳上路沿,朝著肖意離開的方向瞄了一眼,收起手里的相機,轉身離開了校園。
已經是春節前最后一周,學校早已放假,天氣又冷,一旦入夜,偌大的校園里根本看不見幾個人,肖意將外套領口拉的老高,再加上眼鏡,遮的嚴嚴實實。
從實驗樓到宿舍要穿過整個校區,穿過整個教學區、經過老圖書館,往左邊的主道朝左轉彎是一處小花園,再往前走一段才是宿舍。
為了節省成本便于管理,學校將所有留校的學生都集中到西區的4舍,學校年三十還會組織年夜飯,這是學校雷打不動的傳統,對于肖意這些非本科學生,還有導師那一層的關系,總歸是不會讓他們清清冷冷的過除夕。
肖意原本是住在外面的,但同實驗室又同課題組的一個同學留校準備論文,又不愿與生人同住,于是求肖意陪他住幾天宿舍,不好推托,所以一周前開始,他搬進了學校兩人一間的研究生宿舍,他以往都是一個人住,如今有人做舍友,進出有時結伴、有時獨行,照舊是實驗室、宿舍、食堂三點一線,感覺頗為新鮮,也沒覺得有什么不適。
因為放假,整個校園就沒幾幢亮著的樓,高聳的路燈被枝葉茂密的樟樹遮的密實,光線影影幢幢的十分黯淡,小花園中間是一棵雙手合抱的銀杏樹,樹齡頗長,邊上有一圈射燈環繞,雖然葉子已經落盡,也不妨礙那刺目的眩光刺向空中。
4舍大廳燈火通明,隔著玻璃門遠遠望去是一片混沌的暖黃色,大廳里溫暖的黃色燈光在一片黑沉沉的天色的格外亮眼,五層的紅磚老洋房仿佛蒙上了一層肌底細膩的金紗。大門牌上掛著的紅燈籠中國結、玻璃門上的窗花,滴水不漏的勾勒出節日的氣氛。
正是五六點鐘的晚飯時間,門口三三兩兩的人來人往,十分熱鬧,從頭裹到腳,高矮胖瘦都遮蔽在各式各樣的大外套里。
肖意單腳撐地,動作熟練的將自行車卡進電動車和車棚柱子之間,穩穩的將車停住,噠拉一聲上了鎖,隨即深呼出一口氣,將衣領重新往上拉了拉,先是四周望了幾眼,這才掏出門卡,滴的一聲,推門進了大廳。
甫一進門,空調的熱氣噴薄而來,一冷一熱,被風吹了許久的臉上不免有些發燙,他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臉,朝宿舍阿姨打了個招呼。
4舍被選中是有理由的,它雖然樓比較老,卻是整個學校僅有的幾幢裝了門禁的宿舍樓,安全性和管理嚴格程度遠高于其他宿舍,出入有門禁、外人留宿需登記、連電器使用標準都比其它學生宿舍寬松,據說原先是為留學生準備的,后來囿于輿論壓力,改做了研究生樓。
五層的老洋房自然是沒有電梯的,他手長腳長的,幾步就竄上了一二樓之間的樓梯平臺,二樓轉角就是宿舍,掏出鑰匙剛要開門,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屏幕上顯示的是完全陌生的號碼,歸屬地是上海。
接通之后先是一陣不明的吵嚷聲,嘻嘻索索的像是人在說話、又像是電視里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才有一個奇怪的聲音響起:“你還有后悔的機會,錯過了就沒有了。”
聲音顯然是經過偽裝的,像是被卡著脖子又刻意壓低了聲線,陌生而又詭異,肖意眉心一跳,握著鑰匙的手不自覺的捏緊了:“我不知道你是誰,請你不要再打這樣的電話過來。”
“你做過的事情,老天都在看著。”那頭的背景聲突然變成了超市里各種賀年歌曲混雜的聲音,非常嘈雜,讓話語都顯得沒那么清楚,“你會后悔的。”
肖意當機立斷切掉了電話,但胸口劇烈的心跳卻沒有停止,心中一直堆積的不安感此刻終于形成實質,巨石一般沉甸甸的壓上心頭,無法忽略。
這不是普通的騷擾電話,最近一周,他接到好幾通莫名其妙的電話,內容不盡相同,卻都負面且詭異,不像是一般的惡作劇,倒像是誰真的恨極了他似的,不想讓他好過。
除了奇怪的電話,他還總覺得自己被跟蹤,食堂、教室、路邊、宿舍,仿佛昏暗處總有一雙眼睛盯著他,但等他抬起頭或者回過頭去看,又什么都發現不了,最后只能歸結為自己壓力太大,疑神疑鬼。
肖意會選擇讀博,一部分原因是專業冷門、就業困難,學位是敲門磚;另一個深層的原因,可能他自己都不會承認,他不愿與人有過多牽扯,不欲攪進復雜的人際關系,學校環境畢竟相對單純,一邊讀書一邊代課,日子輕松,不用朝九晚五、不用勾心斗角、揣度人心。
但后者或許本身就是個偽命題,心理專業干的就是猜測人心的活,同專業的前輩,有的去了公安部門做犯罪心理研究、有的去了大公司做談判專家、有的去媒體做情感博主,總歸是離不開對人的觀察和對人心的揣摩。
即便如此,他也沒有敏感到對所有的人和事都揣一分警醒,就算想從自身找找原因、看是不是自己得罪或者傷害了誰而不自知,也完全沒有頭緒。
室友還沒回來,否則他可能會忍不住把這事兒說出來征求一下對方的意見和看法,今天他一路草木皆兵、又接到陌生詭異的電話,心里亂的不行。
臺燈“啪”的一聲被大亮,他從包里掏出一疊今天剛打印好的論文,頁端貼著不同顏色的便利貼,標著要看完的日期,第一頁邊上已經密密麻麻做了許多筆記。
頭發又長了,帽子一摘下就像通了電似的,四仰八叉沒個形狀,隨手抓了兩把,更慘不忍睹,鳥都不想筑巢。
邋遢和齊楚之間隨意轉換,精英和書呆子之間兩頭狂奔,熟悉肖意的師長同儕都常常這么說。
書呆子肖意一旦進入學習狀態,就像一塊被捏干了的海綿扔進水里,開了閘就休想它主動停止,所以即使前幾分鐘還在狐疑不安,翻開論文之后已經完全沉浸到內容里去了,方才的情緒波動消失無形,讀書看文獻儼然成了他平復心情的方式。
等他被餓到叛逆的胃強拉著回魂時,時間已經過去了近一個小時,他揉了揉微酸的脖頸,取下眼鏡,終于想起自己離開實驗室的時候是想著吃晚飯的。
時近八點,食堂已經關門,起身活動了一下手腳,抄起外套和鑰匙便往外走,噔噔幾步沖下了一樓,翻攪的胃已經不容他考慮好吃什么再出門了。
剛走到門口,手機突然有信息進來:“我在你學校附近,方便出來吃個飯么?”
發信人是許曼戈,肖意愣了一下,下意識的想到這幾日好像沒有預約,隨即又覺得似乎不應該這么冷淡,腳步不停的直接按了微信通話。
二十分鐘后,兩人坐在學校邊上商業街的一家湯煲店里,對坐著分吃一碗海鮮粥,纏綿的米粒膠合著大顆的蝦仁青菜末和貝肉,令人胃口大開。
兩人大概都是餓狠了的,不言不語的吃了大半碗粥才開始說話,肖意初時還戴著看書時的眼鏡,吃了一半被熱氣糊了個透,這才想起來摘下放在一邊。
“你不回家過年嗎?”治療的場合以外,肖意的原則一向是不說不問,以免被人覺得是刻意打聽他人隱私,但今天這樣的時機和情形,他不得不選擇了一個隨大流的開頭。
許曼戈手里的白瓷勺猛的一頓,在燈光下蕩出一片光暈,隨即泰然自若的吃了半勺粥進去,細細咀嚼完了才回話:“父母不在,回去也沒意思。”
今天已經是大年二□□部分人都已經回家開始準備過年,天氣又冷,像肖意和許曼戈這樣還獨自在外面晃蕩的都是少數。
盯著許曼戈頭頂上微微豎起的發絲看了半晌,肖意才驟然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許曼戈因為父親過世輕度抑郁,這是她父親過世之后的第一個春節,近鄉情怯或者諱莫如深都是再正常不過的反應。作為普通朋友這樣問或許不算什么,但他是許曼戈的心理醫生,應該考慮到對她情緒的影響。
“你好,這是你們的白灼菜心,請慢用!”
上菜的服務員適當的打斷了肖意的反思,給了他重新組織語言的時間,他選擇了最穩妥的方式:“你最近情緒還好嗎?”
“挺好的,能吃能睡。”許曼戈不緊不慢的挑了一根最靠近自己的菜心放進嘴里,“你呢?怎么沒回家?”
肖意的視線在許曼戈臉上停留許久,似乎是想看看她是不是像之前那樣欲蓋彌彰,許曼戈抬眼與他對視了一會兒,又自然的滑開去:“還好你是我的心理醫生,不然肯定被你看的滿身雞皮疙瘩。”
其實許曼戈的進步是肉眼可見的,去年12月底的那次情緒崩潰之后,煥發了新的生命力,就像滿目瘡痍的大地慢慢開始萌發新芽、草生木長,蓋去原本的累累瘢痕。
人的心理防御機制會讓人在收到刺激和打擊之后,想盡一切辦法回復心理平衡,逃避、自欺、合理化、轉移、抵消、補償,就像災后重建的過程,再坍塌變形的房子也會被推平重起,從遍地廢墟到高樓林立或許也只在轉瞬之間。
“你年后去醫院重新做個檢查吧!我覺得你應該恢復挺好了。”看到病人好轉,肖意自然是很開心的,人心生病,或許不像身體的病痛一樣易感,卻往往能造成更長期深層的傷害,肖意曾看到許多因此產生的悲劇案例,所幸許曼戈只是輕度抑郁,配合治療的態度也非常積極,半年時間已經足以讓她重新獲得對情緒和生活的掌控。
“可能是放假了吧!最近覺得還挺輕松的。”許曼戈不置可否,拿勺子劃弄著碗里的粥,“剛忙過一陣兒,也沒空想些別的事情。”
“那挺好的,我之前就發現,你好像還挺能通過工作調節情緒,人只要有了目標,不管大小,都能把人往積極的方向去引導。”肖意語調四平八穩的,儼然回到了心理咨詢師對病人的狀態。
“嗯哼,說我是勞碌命吧,閑下來就想東想西。”許曼戈神態輕松,仿佛說的是別人的事情一樣,“其實有點不太敢回家,以前也不敢,但那時候是自私的覺得回去不會開心,覺得自己工作一整年,好不容易有個長假,卻得逼著自己去重溫自己以前犯下的錯,一遍遍撕開傷疤,現在無家可歸了,心里甚至還有點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