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怎么負責？”語氣淡然，語調沒有起伏，仿佛只是聊天似的，但和著“噠噠噠噠”指甲敲桌面的聲音，營造出一種恐怖的壓迫感，“明明知道號碼不能外泄，還拿出去炫耀，明知故犯，你要怎么負責？”
    對面那張煞白的小臉已經皺成一團，兩手在身前交握著絞來絞去，間或吸吸鼻子，眼尾耷拉著，仿佛立時就要嚶嚶兩聲哭出來。
    許曼戈收回敲桌子的手指，不耐煩的移開了視線，看了一眼旁邊的商務經理，商務部與行政部門是整合在一起的，原本只有4個人的人員配備，今年年中因為業務范圍擴充才多增了一個，滿打滿算，連兵帶將，總共才5個，商務算是支持保障部門，就算不比職位高低，與幾十個人的創意部相比實在弱勢。
    被許曼戈那一眼瞄過去，有理也先怵了三分：“許總，這事兒是我管理失職，您看在客戶那邊能怎么補救一下我們全力配合。”
    話一邊說，一邊隔著桌板在旁邊小姑娘的手臂上輕輕拍了一下，接著搖了搖頭，示意她別在許曼戈面前掉眼淚，否則可能會更慘。
    公司里大多數人都知道，許曼戈最討厭無理取鬧、情緒先于大腦的人，事情沒解決先嚶嚶嚶嚶，即不負責任又毫無用處，堪稱巨嬰行為。
    嘉賓號碼被外泄，還是藝人號碼，正經電話還沒打，被無關的粉絲和網民打了個爆，對方反饋到公司，從陳橋到許曼戈都被煩了個遍，對方表示號碼只給過公司聯絡人，沒得狡辯，直接被人釘上十字架，不得不開始內查。
    公司內部只有佳慧和許曼戈接觸過那張記著號碼的便利貼，一圈復盤下來，佳慧承認自己跟朋友吃飯的時候話趕話的頂，腦子一熱就將號碼給出去了。
    當時只有陳橋、許曼戈和商務經理四個人在辦公室，聞言最先跳起來的是商務經理，他比許曼戈大幾歲，資歷不淺，但個性卻有點燥，總是不太能沉得住氣，這事出在他手下，不論是面上還是內里，都脫不了干系。
    “你腦子里在想什么？”他哐的一聲重重的將礦泉水瓶拍在桌面上，手指幾乎要戳著小姑娘的腦袋，又生生忍住了，轉而掐了自己的大腿，“有沒有告訴過你客戶信息要保密？你倒好，還主動拿出去給人。”
    小會議室在角落里縮著，往常也沒人過來，剛剛那一頓吼聲音不低，不多時就有人悄悄湊過來，隔著玻璃自以為隱蔽的探頭探腦。
    許曼戈走過去，將原本拉了一半的百葉窗完全放下，沖外面擺了擺手，是要人趕快走開的意思。
    佳慧大概是又羞又怕，垂著頭許久也不接話，陳橋坐在遠一頭的椅子上，全程只做聽眾，此刻兩手扣在胸前不知道在想什么，許曼戈走回來也沒有開口的意思，導致商務經理一句話吼完之后，完全沒了后續，場面莫名的尷尬起來。
    事情已經發生，怎么補救才是正經，拍桌子罵人不能解決問題，但能表明態度，而陳橋身為公司老板，顯然不能這么情緒化，許曼戈又不是善于包容他人錯誤的人，商務經理率先發難未必不是對手下人的一種保全。
    陳橋突然打破沉默，直接站起身往外走：“我下午還有個應酬，曼戈，這事你處理就是，不用找我匯報了。”
    姿態好看、話語自然，三個人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的走廊拐角，心里齊齊一聲喟嘆，不知是喜是悲。
    年輕女孩經不起朋友的慫恿和激將，將客戶信息當成自己手上的資源隨便外泄，事在情理之中，甚至能夠想象當時酒酣耳熱之下的場景，但因此傷害客戶對公司的信任影響聲譽無法逆轉，對于公關公司而言，專業水平和信息管理同等重要，固然可以一邊收錢公關一邊放料兩方得利，但總歸是短視行為、長遠必損。
    公司第一次接與娛樂行業相關的業務，明星藝人享有天然的關注，也得忍受同時到來的苦惱，作為服務方，明星的私人信息保密級別顯然高于公司其他業務和客戶類別，這一點，公司很多人大概還沒有形成認知。
    工作失誤可大可小，但泄露客戶信息這樣的嚴重行為，若開了輕縱的先例，日后難保不會出現更多，這些許曼戈一開始就想的很清楚了。
    但如今迫在眉睫的是客戶那邊，而不是公司內部的處理，所以許曼戈只問了開頭的那兩句，在商務經理表達了積極配合的態度之后，就放緩了語氣：“客戶那邊我先去探口風，該認錯認錯，該罰款罰款，逃不掉，但你們······”
    佳慧在她的視線下略略抖了一下，嚶嚶嚶的勢頭倒是勉強止住，稍稍抬了抬頭，茫然的看了許曼戈一眼又很快移開。
    商務經理忙不迭的接上：“你放心，絕對沒有下次！我回去開會，好好規范一下信息管理的規程。”
    佳慧除了在一開始被逼問不過、承認泄露號碼時說了幾句話之后，再也沒開口，因為也沒再刻意問她什么，就連許曼戈那兩句聽起來壓力頗大的“你想怎么負責？”都是對著她和頂頭上司兩個人說的，而這兩句問話是跟在她畏畏縮縮說明情況之后，最后那一句“我會負責的”后面，勉強算是對她態度的回答。
    但許曼戈只是順口那這句話做了開頭而已，她的關注點都在事情本身上，對人反而并不在意，確切的說她根本就沒怎么搭理過犯了錯的佳慧，偶爾有幾次視線落在她身上也都是快速滑過，倒像是這個人并不存在似的。
    本來嘛，要不是恰好佳慧負責了wa工作室的客調，wa又恰好提出嘉賓助興，許曼戈根本就記不起公司有這么一號人，可能認識臉，但名字對不上號。
    事不宜遲，該問的問了，該表的態也表了，許曼戈點了點頭退座起身：“行吧，先解決問題，其它的事再說，去忙吧！”
    話說完也沒看人反應，低著頭一邊看手機就往外走了出去，沒注意佳慧囁囁嚅嚅的開口，像是要道歉又像是要解釋些什么，話沒出口被旁邊的人眼疾手快的擋了回去，一把拖出了會議室。
    “許小姐，我一直在等你電話！你都不打過來。”電話那頭傳來沙啞又帶些嬌憨的年輕女聲，微微帶笑，語間的撒嬌再自然不過，好像并沒有因為被粉絲和網民騷擾而生氣。
    涉及到客戶，許曼戈的腦子一向好使，幾乎是在轉瞬間就記起了這聲音的主人，雖然只見過一次，但擦身而過時在她耳邊留下的那句話，卻讓她記憶猶新，就連那一刻因為靠的太近汗毛炸起的感覺都清清楚楚，人的本能有時候會戰勝人的理智和頭腦。
    是鄒茗伊，去年底因為霸凌丑聞上熱搜的年輕偶像，公司速度極快的出了否認丑聞的通稿，一邊表達小藝人追尋演藝夢想的不易，一邊表示會為了親愛的粉絲家人繼續堅持，一手固粉，一手賣慘，同時譴責了一波網絡暴力，往公益基金捐了一筆錢，幾番操作下來，連消帶打，口碑不降反升，微博粉絲漲了數倍不止。
    “鄒小姐，抱歉讓您久等，我們這邊工作失誤給您造成困擾。”對方的態度讓許曼戈的心從喉嚨口落下去一半，語氣也沒那么公事公辦的緊繃，“您看什么時候方便，我們登門向您道歉。”
    下午開完會她就給新拿到的手機號發了短信，也沒冒昧的加人微信，然后等到快下班的點，才收到回復表示可以通話。
    “咯咯，不用啦，我已經換過號碼啦！”那頭輕笑著，“為了感謝貴公司去年對我的支持，你們年會我還是可以去，不過，我有條件······”
    隔著電話，許曼戈的笑臉格式化的笑臉幾乎有些維持不住，倒不是她不愿意跟客戶保持良好互動，如今這個結果對于公司顯然已經極為理想了，但她沒想通的事情始終是這個人的動機：難道真是只是因為那次霸凌的危機公關心懷感激
    她不相信，公司和wa簽的是打包協議，營銷咨詢按件計費，如果wa不主動提出讓公關公司出面解決，就算鄒茗伊被網絡口水淹死、甚至被當街扔雞蛋，公關公司也不會多看一眼，若當真要感恩，對象應該是自家公司才對，而不是隔山隔水、拿錢辦事的公關公司。
    “您說，我們一定盡力！”許曼戈語氣誠懇，身子頗為放松的半靠著辦公桌，盯著樓下園區里慢慢亮起的路燈看。
    不知道對面說了什么，她原本垂在一側的手突然收緊，隨后眼眸下垂，落在灰格紋的地毯上，原本柔軟的脊背肉眼可見的直立起來。
    陳橋敲門走進來的時候，許曼戈背倚辦公桌站著，兩□□疊在前，肩膀內收、眉眼低垂，雙手交疊抱在胸前，手機隨意扔在辦公桌上。
    外面天已經黑了，辦公室沒開燈，她大半個人都籠在黑暗里，半邊臉被城市不熄的燈火照亮，光影深深淺淺，看不清表情。
    “怎么還沒下班？燈也不開。”陳橋“啪”的一下開了燈，言語間帶著調侃，“都快過年了，你別是在這會兒求表現吧？”
    此時也不過七點，整個公司已經人去樓空，時近春節，連應酬的時間都縮短了，結束的比預期早，所以回到公司打算整理一下最近新簽的合同，碰到許曼戈純屬意外。
    辦公室頂燈亮起來的瞬間，許曼戈不自覺的往后退了一步，大腿磕上桌腿棱邊，“嘶”了一聲。
    “怎么了？”陳橋原本只在門口站著，見狀大步跨過來，“怎么毛手毛腳的？”
    許曼戈拒絕了他伸出來的手，自己扶著椅子坐下，默默揉了兩下大腿被碰到的位置，腫脹感久未消散：“這個點，你怎么還回來了？”
    陳橋退后幾步，在辦公桌對面上的椅子坐下：“結束的早，沒什么大事。”
    兩人沉默著對坐了半晌，陳橋突然從口袋里掏出一根煙，剛要點燃又想起什么似的，重抽出一根遞給許曼戈。
    許曼戈沒拒絕，但也沒讓陳橋給她點燃，只是放在鼻端輕輕嗅了一下，語帶自嘲：“可能是年紀大了，總覺得自己要活的養生一點，能戒的就戒了，若是上了癮，日后離不開了就很麻煩。”
    尼古丁燃燒、騰起青煙，經氣管入肺又呼出，似乎帶走了胸口淤積的污濁之氣，讓昏沉欲睡的人瞬間精神起來，陳橋原本嘴角噙著一絲笑意，聽到最后卻是眉心一跳，覺得她說的應該不是同一件事情，面前煙霧彌漫，心好像被一支鉤子扯著，一點點的挖出陳年的記憶來。
    許曼戈以前是抽煙的，而且不喜歡水果薄荷味道的女式煙，越沖越好，昔年她一頭波浪卷發、身段姣好，一手橫在胸前、兩只細長的手指夾著纖細的煙管，眼前是酒店頂層宴會廳外的城市燈火，青色煙霧從紅色唇端溢出，糾纏著發絲搖搖而上，神秘而又風情。
    那張照片在陳橋心里收藏了許久，食色性也，人的感情初始，大概都逃不過一場歡愉，不管是真的發生還是只在想象里回旋。
    感情未必不是一種上癮，他已經記不清，許曼戈從何時開始戒了煙。
    很多改變早就發生，卻會在當下被掩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