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通緝令上的畫像與蘇恨論外貌有三四分相似,但論神韻卻是十足十的相似,薛如衣這一路時常都看,還對朝廷的畫師贊不絕口,看上去頗有要去擄一個回來專為自己畫像的意思。
蘇恨對此倒不驚訝,不如說,這種冒犯天威的大罪居然過了將近小半個月才有通緝令下來,更令人疑惑。
“你可不要看我,我們殘天樓是正正經經的江湖組織,沒打算摻和朝廷的事,也沒那個本事幫你脫罪。”薛如衣將通緝令收起來,隨手拈了個葡萄塞進嘴里,嘆了一聲評價了這顆葡萄:“沒過美人手,滋味都差了一截。”
蘇恨:“如衣,男子也少你這樣的。”
之前京城里蘇恨高中當日,便提過什么女子名節的問題,如今見他又要張嘴,薛如衣生怕他接著就給自己來一套亂七八糟的之乎者也,忙往他身邊一湊,閉著眼睛倒下去。
若是蘇恨此時避讓開,薛如衣的腦袋就直接沖著實木凳子撞上去了。
蘇恨下意識便將手掌放在腿上。
薛如衣倒下來時,便正好砸在了他的手中,嬉皮笑臉地仰面說道:“也不見你躲開我。”
蘇恨聞言,臉上一黑,將她從身上推開,薛如衣順著他的力道,橫著從上面滾下去,快摔到地上時,右手一撐地面,又直直地立了起來。
蘇先生一脈的武功偏于云翳詭譎,而薛如衣師承殘夫人的武功卻恰恰相反,走的是剛猛威烈的路子,看著白白凈凈的手握拳落在地面上,將地面擊出一個拳頭大的口子,水柱從中噴涌而出,像是一口天然生成的噴泉一般。
兩人同時從亭子中飛身出來,蘇恨身輕如燕騰挪之間竟仿佛飛鳥停滯在空中,薛如衣中間點了一下水面借了一次力,反手一揮,一道水柱便朝蘇恨激射過去。
蘇恨竟又憑空抽身朝上一尺多的高度,腳尖點在來勢洶洶的水柱之上,借了一力,速度便比之前更快上一分,身形靈巧地落在了岸邊。
薛如衣偷襲無果,在水上又踢了一下,才一步踏定在蘇恨身邊。
被薛如衣取名阿丑的男人帶著那幾個彈琴唱曲的女婢男童正等在岸邊,見薛如衣二人從亭中飛出,與那名頗受薛如衣寵愛的婢女幾乎同時上前,只是那婢女武功顯見的比阿丑差些,讓阿丑占了先機,恰恰好接住了落下的薛如衣。
薛如衣在阿丑懷里,有些為蘇恨高興又有些不甘心地說道:“你的輕功又精進了?”
蘇恨淡漠地點頭,他之前駕輕功一路赴京趕考時便有所悟,他的武功路數極重身法,輕功精進于武功便有極大的益處,只是之后高中一直沒有機會施展,還是追著睿王蹤跡至春城期間才將之前所悟融會貫通。
“好了,既如此,我也不與你打趣了。”薛如衣將阿丑推開,拍拍衣裳,將一臉期待看著自己的小丫頭拉著,走到蘇恨身邊,指著她向蘇恨問道:“無悔,你看我這丫頭鶯兒如何,她會易容,知情識趣,伺候人也是極為細心周道的,我有意將她送給你。”
鶯兒的笑臉立時便僵住了,難以置信地看向蘇恨,只是蘇恨根本不瞧她。
鶯兒心里驀然一痛,數日來的欣喜一瞬間全涼了下來,這才算是看清楚想明白了,她不過是殘天樓的一個婢女,主人喜愛時自然會拿在手里悉心把玩,可她與樓里那些擺設花瓶也并沒有什么區別,終究也不過是個隨手便能送予他人的漂亮物件。
她眼眶微紅,垂眸咬住下唇不說話了。
在他們之后,那些片刻前還在亭中與蘇恨彈琴作樂的婢女們也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情,都有些心有戚戚,連那名男童眼中也浮現震驚之色,不解地看向蘇恨,又低頭安安分分地不說話了,卻不像那些婢女那般紅了眼眶。
蘇恨想起片刻前這個叫鶯兒的小丫頭與薛如衣口哺葡萄嬉戲的模樣,心里并不喜這樣的行為,找了個借口拒絕:“我又不是出來游山玩水的,帶個小丫頭像什么樣子,況且也無暇照顧。”
“你可莫小瞧了我殘天樓的丫頭,鶯兒的武功拿出去也是可見人的。”薛如衣有心為自己的丫頭正名,想要推鶯兒出來比劃兩下給蘇恨瞧,不過一握住鶯兒發涼的柔夷,又瞧見她一雙燦若明星的眸子泛紅,心里便又有些舍不得了。
薛如衣撫著鶯兒的小臉,心疼地說道:“不過我家鶯兒嬌滴滴的好姑娘,跟著你這樣不知憐香惜玉的人,也的確明珠暗投了,還是撥個和你一般木頭疙瘩一樣的漢子吧。”
薛如衣見蘇恨還要拒絕的樣子,先一步阻止,挑眉道:“我要送的東西沒有退回來的,你不要的話,我就把他殺了,殘天樓死士多得很。”
蘇恨雖然繼承了他師父斷筆書生的一身武功,但畢竟不是薛如衣這般實實在在江湖上摸爬滾打的人,是以他雖然是個看著冷冷淡淡的性子,實際上心腸比起薛如衣還是要柔軟了幾分的,就連當時在觀侯村得知未婚妻被睿王欺辱而死,盛怒之下也不過將差役們打暈,卻是一個人也沒傷過的。
當然,若不是出了這檔子事,此時的蘇恨不是在京城里做個安安穩穩的翰林官,就是得償所愿在某個縣城府衙做個愛民如子的父母官了,即便是死士,也不愿讓一個無辜之人枉死,只得點頭應了薛如衣的要求。
只是蘇恨只顧著與薛如衣說話,并未多注意其他幾人,若是注意了,就會發現在他點頭應許后,那安安分分的男童眼睛一亮,喜色在臉上藏都藏不住。
薛如衣也仿佛奸計得逞一般地大笑幾聲,將蘇恨笑得脊背發涼,心生不安。
薛如衣一招手,男童便自婢女之中走出,蘇恨這時才發覺這個男童行走間腳不沾地,顯然武功不弱是個好手。
男童不像鶯兒留在薛如衣身邊,而是落后了薛如衣一步,在她身后靠右的位置半跪于地:“參見樓主,蘇公子。”
聲音雖然還是動聽的,卻與唱曲時的繾綣綿長不同,端的是干脆利落。
薛如衣對蘇恨道:“我專門給你挑出來的乙等第三,長得也清秀漂亮,你們讀書人喜歡在吟詩作對時喜歡弄些名伶優人,我特意送他去學了幾天唱曲兒,還算過得去吧。”
殘天樓死士分甲乙丙三等,甲等是給樓主也就是薛如衣專門預備的,次一等便是乙等,作為甲等死士的替補,各方面也是經過精品培養,而丙等死士便不值一提,天資不搞,殘天樓也不會多用心培養,僅僅只是殘天樓的消耗品而已。
男童看上去不過十三四歲的模樣,小小年紀便能奪得乙等中的第三名,可見其天資極佳,再訓幾年或許就被提為甲等了,只是甲等死士不允許外送,依著薛如衣的說話,早些時候便已將他從死士里選出來,應當是當時就打算將他送給蘇恨了。
只不過,當時可能是預備作蘇恨科舉高中的賀禮,而現在他被通緝,薛如衣也就把送人的理由隨手改了,之前提鶯兒也是因為深知蘇恨的品性,做個幌子以退為進。
雖然薛如衣一直說的隨意,然則他們二人自小相識,情如兄妹,蘇恨又豈能感受不到內里的一番深情厚誼。
薛如衣只看他的眼眸微動,便知此事成了,自顧自地對腳邊的男童說道:“無悔以后便是你的主人,去跪他吧。”
殘天樓死士皆是自小收養的孤兒,學的認的死規矩便是忠誠,他們一生無論是樓主留用還是被送予他人,都只認一個主人,男童早被薛如衣提點要送給蘇恨,聽了話,立刻便跪到蘇恨面前。
這一下可不是方才那般輕松,是要雙膝落地,一腦袋磕在地上能聽見響的。
再抬頭,白白凈凈的額頭上紅了一大片,還沾著幾根新鮮發出的雜草嫩芽,秋水般的眼睛里仿佛亮著光,朗聲叫道:“主人。”
蘇恨看了看他,便讓他起來了,或許是特意訓練過,站起后他也還不過到蘇恨的肩頭那么高,垂眸,在主人和樓主面前十分規矩地垂眸不敢直視。
“好了,人也送了,給你準備的路引之前就交給紅袖了。”薛如衣自認交代完了,攬著身旁的鶯兒瀟灑地轉身揮手:“我就不留你吃飯了。”
身邊霎時安靜下來,蘇恨看向留在身邊的男童:“你的名字?”
在死士們心中視若神明的樓主不在,男童放松了不少,抿唇輕笑回道:“樓主之前說過主人是個讀書人,又說讀書人十分推崇紅袖添香夜讀書的美談,故而給屬下賜名紅袖。”說罷,期待地看向蘇恨,小心地問道:“主人可滿意?”
蘇恨默默無語,想要去將薛如衣叫出來,好好論一論何為紅袖添香。
男童沒有得到蘇恨的夸獎,看上去便有些頹喪失落:“主人是不喜這個名字嗎?”
蘇恨:“你可知如何才能叫做紅袖添香?”
男童理所當然地搖頭,他們是死士,只隨便教導認得幾個字而已,沒人會廢心力對死士這種人形的刀兵講述那些聽上去就文雅的典故。
他小心地偷看蘇恨的臉色,作為自幼被培養的死士,紅袖是他的第一個名字,不僅是樓主親自取的,而且還有個那么好聽的來歷,他是十分喜歡的。
蘇恨微微嘆了口氣:“你既然喜歡,就叫這個吧。”
又吩咐道:“收拾一下,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