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薔最終被打發(fā)到了天淵書閣中做粗使丫鬟。這天淵書閣本是丞相大人的祖父起的,歷經(jīng)四代,閣中藏書豐富,在整個大齊都是有名的,方薔正愁找不到這樣的好去處。
閑暇時她便躲在閣中看書,有的時候自己看得無聊了,便將書中一些有意思的東西講給一起干活的丫鬟小廝們聽,也因此,丫鬟小廝們不僅不曾因她是被夫人發(fā)配過來的而將她看扁,反倒覺得她十分的學(xué)識淵博,對她更加親密起來。
杜錦因覺得方薔冤枉,加之這小丫鬟本就挺招人喜歡,因此想著過些日子等母親的氣消了,再把她要過來。然而正當(dāng)此時,卻發(fā)生了一件令杜錦十分不快的事情,他也就把方薔暫時拋到腦后了。
因杜錦已滿十六歲,丞相夫人覺得自己的兒子整天胡鬧是因?yàn)槿眰€夫人在耳旁勸導(dǎo),若只憑他老子嚇唬他,是不中用的。因此丞相夫人很早便張羅著要給杜錦提親,選來選去 ,白尚書的女兒白薇最是合她心意,于是等到杜錦一過了十六歲,就趕緊著媒婆去說。以杜丞相的面子,連愍王都要主動和他示好,白尚書自然不敢多言。怪只怪杜錦的名聲太大,白薇一聽說是杜家來提親,哭了一天一夜,死活不從。白尚書雖不敢駁了杜丞相的面子,但更舍不得女兒受苦,也只得婉拒此事。
杜丞相倒是對此事并無微詞,因?yàn)樗雷约旱膬鹤邮莻€什么貨色。然而丞相夫人卻十分不滿,自己千挑萬選的人,向你提親那是看得起你,此女竟如此不識抬舉。我的錦兒怎么了,不過是年輕人有些淘氣愛玩,我們論家世論人品,有哪一點(diǎn)配不上你!
杜錦是直接被鄙視的那一個,自然更憤怒一些。雖然白薇是京城聞名的美人,可是他杜錦并不在乎這一點(diǎn),反正他見識過的美女也不少。只是……這樣明目張膽地看不起人,實(shí)在是由不得人不窩火。
杜錦為這事大概生了有半個月的氣,半個月之后,他漸漸把白薇的事情忘了,也把方薔忘了。唯一惦記方薔的只有紀(jì)成思了,他看到杜錦身邊的某個丫鬟不見了,好幾次想問,又覺得自己多事,因此欲言又止了幾回,終于閉口不再提了。
轉(zhuǎn)眼間三年已過。那些少年時的事情如春雨洗過的天空,淡而清新。有時候紀(jì)成思想起來,也只是一些不太清晰的畫面,以及小女孩歡樂的笑聲。方薔也早已忘了紀(jì)成思和杜錦的相貌,只是整理東西時會看到那只玉團(tuán)扇,這東西經(jīng)常提醒她,她還是有些家底的,無論什么時候她離開丞相府,都不至于餓死。
十六歲的方薔每日的生活內(nèi)容變化不大,依然是干活,看書,講故事。不同的是她干的活越來越少了,看書的時間越來越多了,因?yàn)榇蠹叶枷肼犓v故事……
這年春天,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引起了整個京城,哦不,也許是整個天下的議論。
大齊王朝和以前的朝代有很大不同——它的開國皇帝是一個女人。當(dāng)年女皇南征北戰(zhàn)平定天下后尚未登基之時,便存在著各個學(xué)派關(guān)于女人能不能該不該當(dāng)皇帝的各種辯論,由此延伸出來的問題是關(guān)于女子社會地位的思考。
女王登基之后,并未對民間言論大加干涉。這些話題也一直被討論著,直到現(xiàn)在已有上百年。盡管如此,由于開國皇帝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所以朝廷上的做法一般是傾向于比較開放的那一方觀點(diǎn),陸續(xù)頒布了一些法規(guī),如禁止女子纏足,禁止強(qiáng)迫女子嫁人,女子有休夫自由,提倡書院設(shè)立女課等。女子在一些方面有了和男子對等的地位,男女之大防也漸漸失去了信徒。
于是,皇家書院也專門開了女課,接收不少豪門公府的小姐們?nèi)朐鹤x書學(xué)習(xí)。此皇家書院本名叫做芹藻書院,只因它是先皇所立,在其中讀書的也多是皇親國戚和達(dá)官貴人的子女,因此普通人便稱之為皇家書院。
最近被朝廷上下市井鄉(xiāng)野廣泛熱議的這件事情便和此皇家書院有關(guān)。
在書院中讀書的都是些嬌生慣養(yǎng)的公子小姐,這些人自然無有那映雪囊螢的刻苦,更有甚者,捉弄先生,打架斗毆,裝病逃課,淘氣到天上去了。他們又仗著家里的勢力,料定先生不敢將他們怎么樣,便更加地?zé)o法無天起來。
在書院中教課的先生多是一些聞名的大儒,連皇帝見了都要敬讓三分,面對這些搗亂的公子小姐們卻是束手無策,只得聯(lián)名上書,向皇帝訴苦。
皇帝見了陳書,大怒,將平日里帶頭搗亂的幾個捉住打了一頓板子。打完板子之后,皇帝還覺不夠,心想若是一味懲戒,只怕無濟(jì)于事,倒不如選一些聰明刻苦的學(xué)子入院讀書,以為表率,潛移默化地改良書院風(fēng)氣,這自然比長輩們的一味打罵說教來得親切,也更容易為同齡的孩子接受。
于是皇帝立刻下了一道詔書,大意是說要選拔天下學(xué)子入芹藻書院作伴讀,被選中的學(xué)子有獎賞,月祿,更有機(jī)會被皇帝賜宴等等好處。
這一道詔書可是震動了天下的讀書人。莫說獎賞不獎賞的了,只要是能和那些身份尊貴的公子們多多接觸,自然不愁沒好處。當(dāng)然了,也有些清高自矜的人,最不喜仰人鼻息攀龍附鳳,不愿前來,然而這畢竟是少數(shù)。
讀過書的人躍躍欲試,沒讀過書的人也多多少少認(rèn)識一些讀書的,因此便也跟著關(guān)心打聽,這就導(dǎo)致了全民芹藻熱。皇帝看到這個效果,甚為滿意。
方薔聽說了這件事情不禁竊喜。她早就聞芹藻書院中匯聚了許多能人,她若是能得到這些人的指點(diǎn),豈不比整日里躲在這書閣中自己胡亂看書要強(qiáng)上百倍?
打定主意,方薔決定贖身,她把壓箱底的玉團(tuán)扇賣了,看著那一千多兩的銀票,眼睛都直了。
嘖嘖,現(xiàn)在她也算小有錢財了。
于是方薔順利地離開了丞相府。走的時候天淵書閣里的所有人都前來相送,有幾個丫鬟還偷偷地抹眼淚。方薔故意沒心沒肺地笑,和每一個人開玩笑,等到走得遠(yuǎn)了,才悄悄地擦了擦眼角。
……
此次皇家書院伴讀選拔雖然轟動,但擬錄取人數(shù)卻只有二十人,競爭程度之激烈可想而知。幸虧詔書中規(guī)定了應(yīng)試者年齡不得高于二十歲,擋住了一部分人。不然只怕京城的客棧都不夠用的。
方薔在這場考試中倒是占盡了便宜。她先前在丞相府那幾年,整日里雜學(xué)旁說的,看了不少書,身處一眾應(yīng)試者之中,倒也算得上博學(xué)。而書院那些鴻儒們也突然開竅一般,出的試卷不僅限于四書五經(jīng),諸子百家、詩詞歌賦、治國之策等等,十分廣泛。方薔答得酣暢淋漓意猶未盡。
發(fā)榜那天,方薔遇到了一個小麻煩——圍觀的人太多,她擠不進(jìn)去。她正抓耳撓腮不知如何是好,轉(zhuǎn)頭看到身旁一個身形高大的年輕人,便只得和他套個近乎,求他幫忙看一看。年輕人倒是十分熱心,“請問姑娘要看誰的?”
“方薔。”
年輕人踮起腳朝里面望了一番,搖頭道:“并不曾見到這個名字。”
方薔頓感失望,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哎,她不過胡亂讀了幾本書,也敢出來托大,真真坐井觀天,自不量力。
年輕人見眼前這個漂亮小姑娘癟著嘴失落的樣子,覺得蠻有趣,他笑了笑,又道:“這榜上第九名是海寧方微之,敢問可是姑娘要問之人?”
方微之?方微之!方薔一拍腦袋,那可不就是她嘛!試卷的卷頭要寫上表字,她沒有,便隨手寫了個“微之”,轉(zhuǎn)頭幾乎忘了,誰知道發(fā)榜的時候還有這一出。方薔的心情頓時如滾到地上的柳絮又被風(fēng)吹起來,飄飄揚(yáng)揚(yáng),愉悅至極。年輕人見她一瞬間又變得雙眼放光,眉飛色舞,便知道這是中了。也不知道這位方薔是她的什么人,值得她如此牽掛。一時又想到自己年近弱冠,尚無相知之人,不免惆悵自嘆。轉(zhuǎn)而又見眼前的女孩粉面含笑,顧盼生情,不覺想要親近,又怕唐突,心內(nèi)百轉(zhuǎn)千回,不知如何是好。
方薔卻不在乎那些,朝年輕人拱了拱手,笑道:“多謝大哥!大哥,我請你吃飯!”
對方自然求之不得。方薔又問,“請問大哥怎么稱呼?”
“在下謝青。”
“啊,謝大哥,你也上榜了吧?”
“慚愧慚愧。”
想必是沒考上,方薔正想出口安慰,卻聽他說道:“僥幸得了第一。”
方薔乖乖閉嘴。
又走了一會兒,方薔依然沒有自報家門的意思,謝青少不得厚著臉皮問道:“請問姑娘芳名?”
方薔意外,“我叫方薔啊,剛才不是說了嗎?”
這下輪到謝青驚訝了,什么情況?女的?!他一直知道女孩子也能參加這考試,卻實(shí)實(shí)在在不知道女孩也能上榜,而且名次還不差。果然我大齊國人才濟(jì)濟(jì),我真是對不起母上對不起先皇喂……
謝青是滿肚子的想法,方薔是滿肚子的疑問,不知道這人想做什么,倆人就站在街頭大眼瞪小眼地互瞪。這時,不遠(yuǎn)處一隊(duì)人簇?fù)碇鴰纵v馬車走來,雄糾糾氣昂昂好不威風(fēng)。當(dāng)先一人騎著高大的白馬,穿著白色的蟒袍,頭戴金冠,兩縷墨色的如絲綢一般的發(fā)從鬢間垂下,更襯得他面若白玉,目似寒星。
街邊看熱鬧的人議論紛紛:傳說是愍王妃去寒香寺進(jìn)香去了,騎白馬的那位可不就是小世子云云。
方薔正與謝青對瞪,并未聽到這些。眼看著周圍的人要撞到她,謝青反應(yīng)快,拉了她一把,方薔這才反應(yīng)過來,向著熱鬧望去。
衣著素凈的俏麗女孩回頭的那一剎那,紀(jì)成思覺得時間似乎放慢了下來。心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往外拱,他深呼一口氣,不自覺念道:“翡翠。”
我可一直記著你呢。
方薔顯然沒有認(rèn)出紀(jì)成思。紀(jì)成思此時走不開,只得招了身邊一個伶俐的小廝,讓他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方薔,看看她要做什么,她住在哪里。紀(jì)成思也并未往深里想自己為何做這些,只當(dāng)是尋到故人,敘敘舊吧。
回去的時候紀(jì)成思總是走神,左等右等,終于等回來小廝,然而后者的一句話卻讓他差點(diǎn)吐血。
什么?跟丟了?
小廝委屈地捂著頭,“那個男子有些身手,躲在我身后打了我一下,我便……”
什么?還有個男的?
紀(jì)成思瞇了瞇眼睛。這是個危險的信號,小廝頓時伏在地上不敢說話,心里頭腸子都打了節(jié),也想不出自家這位爺?shù)降自趺戳恕:妹矗还茉趺凑f,反正世子是不高興,他得想辦法轉(zhuǎn)移一下火力。
小廝撓了撓頭,壯著膽子說道:“世子,奴才聽說今兒禮部侍郎王大人來咱王府做客,還說要給您做媒呢。”
“做媒?做什么媒?”
“便是您和杜小姐……”小廝說到這里,嘿嘿一笑,沒再說下去。
紀(jì)成思本就搓火,此時聽了這話,更是火上澆油,冷笑一聲,“王岑杉在哪里?”
“想必還在府上。”
“我要見他。”
“是。”
那邊王大人剛剛告辭了王爺,正要離去,卻又聽說小世子要見他,便暗暗欣喜,感嘆自己的魅力真是越發(fā)大了……他意興闌珊地又折返回來,剛一進(jìn)門,就感覺這屋里和外面像是兩種天氣:外面是夏天烈日炎炎,屋里是冬天冷氣森森。他在外面走了一頭的汗,到了屋里登時打了個寒戰(zhàn)——怎么回事?
紀(jì)成思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⒉浑x席招待,只淡淡說道:“王大人近日越發(fā)悠閑了,專喜歡在這些保媒拉纖的事情上下功夫。”
王岑杉是官場上混了二十多年的老狐貍,一進(jìn)門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氣氛不對,世子的臉黑得像是中邪似的,此時的話里連綿都省了,全是針,可見是十分生氣的。王岑珊大氣也不敢出,一邊擦汗一邊道歉,把自己狠狠地罵了一遍。
紀(jì)成思敲了敲桌子,向王岑杉說道:“王大人,我有一句話想要說,希望你別當(dāng)是玩笑話。”
王岑杉的汗又下來了,“豈敢豈敢,世子請講。”
紀(jì)成思咬牙,“你若是再與我的婚事扯上半點(diǎn)關(guān)系,那么你就別姓王了。”
王岑杉咚地一聲跪下,只磕頭不說話——主要是他不知道說什么。從紀(jì)成思說話的語氣來看這必是極嚴(yán)重的后果,可是……可是可是,誰能解釋一下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就算是誅九族,那也改不了他的姓氏吧……
“我必讓你姓了土。”
土……王字砍掉腦袋就是土。原來是這個意思,王岑杉打了個寒戰(zhàn),連連說著不敢不敢,等到紀(jì)成思一揮手,他麻利地從地上起來,逃跑似的出去了。
外面艷陽高照,七月里的太陽曬得地上的一切東西都懶洋洋的沒了精神頭,王岑杉站在陽光下,感覺脊背上的陰涼感迅速消散,甭提多舒服了。
一個小廝路過,看到王岑杉瞇著眼睛曬太陽,看樣子還挺舒服,不覺驚奇,“王大人您怎么了?這大毒日頭的,不怕中暑?”
“沒事,我暖和暖和就走。”
小廝驚恐地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