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岳陽城的驛道上奔馳著四匹快馬,馬上騎著兩個人,一男一女,為首的少年身著深青色衣衫,正是竹汶麟。
竹汶麟望著漸沒的夕陽,神情略顯嚴肅。
八月的西風不時送來凄涼的哀號之聲,不知是人是獸。竹汶麟舉起腰間深綠色的酒筒,這酒筒似竹非竹,似玉非玉,在夕陽的余暉中閃著詭異的熒光。
竹汶麟并不回頭也沒說話,只是一起把酒筒放到嘴邊,將頭一抬,筒內的酒便流到肚內。
大道上遠遠現出一條向南的岔路,竹汶麟縱馬疾馳,來到岔路口,猛一提韁繩,那紅馬雙蹄高舉,嘶叫幾聲停了下來,竹汶麟調轉馬頭,林雪竹勒住了馬韁,將馬停了下來。
竹汶麟道:“蝶兒,咱們就此別過,你先到長安去與茗纖匯合,我聽說王大人有可能已經到了岳陽,我自己去尋他吧。”
畫蝶眼眸中帶著水霧:“大師兄放心。”
竹汶麟淡然一笑,雙腿一夾,把馬臀一拍,向南馳去。
兩個月前,傅子生脅迫蘇鈺放回眾人,蘇鈺原本是不聽的,但最終還是明白了兒子的善良不允許自己再傷害其他無辜的人,于是蘇鈺和傅子生隱居山野不再過問世事。而紀茗纖為了為竹汶麟看榜而早在兩個月前就趕往了長安。
幾日前,竹汶麟收到了一封鬼帝寄來的信,是鬼帝截下的原本要寄給青蓮居士的信件,寄信的人是青蓮居士的一位故人,名叫王安石,人稱點山先生。信上說當今玄皇無道,沉溺女色,妄殺能人,多發兵戰,朝內外開國功臣無故慘死,望青蓮居士能救己一命。
據說這個王安石對李隆基沉溺女色不理國事的行為相當不滿,一度的進諫卻被一度駁回,最終導致了李隆基將他貶到了岳陽并撤出官籍永世不得入京的下場。王安石為人中正,忠心耿耿,相對于忠誠于皇帝而言他更忠于百姓,他早起異心,想要立肅王為帝。為此李隆基多次派人刺殺他而未果。
今次得到了這封信正是得到一個絕頂謀士的好機會。
竹汶麟與畫蝶共行了兩日,這日分手,獨自南下,尋覓王安石的下落,竹汶麟擔心王安石安危,不敢耽擱,晝夜兼程。渡江后到岳陽城,按信上所說,出岳陽城,來到洞庭湖西岸,向一個老漢打聽王先生住處,老漢遙指村落一角的幾間茅屋。竹汶麟牽著馬韁,緩步來到草屋前。
房前用籬笆圍了個小院,院內有口老井,老井旁有棵老槐樹,時值夏末秋初,老槐樹葉已微黃,茅屋上飄出幾縷炊煙,一幅黃昏時農家小院的安閑,誰會想到茅屋里住著的便是十幾年前指點江山,輔佐玄皇帝興起開元之治的點山先生王安石呢。
竹汶麟將馬拴在籬笆門上,緩步步入小院,來到房前,房門開處,隱約看見一位老者坐在一側,背對房門。
竹汶麟停住腳步,朗聲道:“青城山青蓮居士門下弟子竹汶麟奉師命特來參見點山先生。”良久,方才聽到一絲蒼老無力的聲音:“噢,進來吧。”竹汶麟跨進房里,房里十分灰暗,老者身前一個小火爐燒得通紅,略顯刺眼。再看這老者,頭發已盡數蒼白,身著粗布灰衣,弓著背脊,靠爐而坐,顯得很疲弱。
爐邊設一個小方桌,桌上放著一只茶壺一只茶碗。老者抬頭瞄了竹汶麟一眼,又對著紅爐道:“你師父怎么沒來?”竹汶麟道:“家師年事已高,久不過問江湖之事,收到先生來信后,便立即命弟子前來,令弟子奉先生差遣,不可有半分差池。”
老者自語道:“好你個太白老兒,好大架子。”又過一會,老者對竹汶麟道:“跟你師父學過幾年功夫,功夫如何?”
竹汶麟仍躬身道:“弟子從小便由師傅撫養長大,三歲開始習武,如今弟子已二十了。”老者又“噢”了一聲,沉默半晌,方道:“你還是走吧,別枉送了性命。”
竹汶麟道:“家師有命,不敢不從。況且先生孤身一人,弟子怎能舍先生而不顧?弟子自當竭盡全力,以拒大敵!”
老者道:“那,你自便。”竹汶麟退出房門,將馬牽到院中拴在樹下,到院外拔了點草喂馬,當晚便在柴房中過夜。這位老者即是王安石,王安石雖為前丞相,但王安石不戀權貴,辭官歸隱,在洞庭湖湖東岸規矩村,一住就是十六年。
規矩村原名鬼懼村,村民覺得不雅,才改作規矩村。為何名為鬼懼?原來村莊北面不遠,有一片樹林,樹木按五行八卦陣法排列,人們若是走進去,很難活著出來。這片樹林被叫作迷鬼林,受到村民的敬畏,所以村莊才叫鬼懼村。
如此三日,王安石喝茶看書,除解手外并不出房門。竹汶麟每日早晚躬身行禮,其余時間在院內打坐吐納練拳。渴了喝口井水,餓了吃些隨身帶的干糧。
這日已是中秋佳節,國以月名,中秋節自然便是月國的圣節。王安石被幾個村民邀到家中賞菊飲酒,竹汶麟也到村中觀看村民的祭祀典禮。村民感謝上蒼,祈禱來年的豐收。圓月當空,竹汶麟回到住處填飽了肚子,不多時王安石回來,面色通紅,看來已是不勝酒力。
王安石進房后,竹汶麟跟進房來,正待行禮,王安石指著一張香案道:“把這張香案搬到院中,正對滿月。”竹汶麟將香案放好后,王安石在香案中央點上一爐沉香,擺上一爵酒,一杯水,一盤月餅,一碗黃土。王安石手拿祭文,跪坐在香案之前,問竹汶麟道:“你叫竹汶麟?”
竹汶麟道:“弟子竹汶麟。”
王安石道:“在老夫身后跪好。”竹汶麟跪好后,王安石讀到:“大唐天寶十一年仲秋夜,臣王安石謹以相禮,攜公子竹汶麟,獻民食、民酒、國土、國水,祭月懷主,聊示心意。祭曰:大唐之主,上國之魂,
主有天下,魂定乾坤。
尊行時空,恩施宙宇,
眾星奉中,萬生朝圣。
百年硝煙,一世戰亂,
圣出九州,十年征戰。
萬骨成灰,一國號唐,
山河重整,無量功德。
民尚未醒,圣主仙去,
十有六年,山河重碎,嗚呼哀哉!
賊臣亂國,民土崩坼,
紫微兇危,三王作壁。
君在國否,月存幸否,
君在月否,嬋娟舞否!
圣主不死,臣豈不知,
民土未滋,圣主有過,
有過無悔,臣懷無益,
君之死生,無關于國,嗚呼痛哉!
痛憤交集,愿君赦臣。
國之將亡,臣不茍全,
義猶未盡,忠尚無窮,
愿代君命,重行鞠躬。
天道地仁,佑我萬民,
太陰厚德,佑我大唐!
臣王安石與公子竹汶麟,頓首百拜,尚饗!”
王安石讀畢,燒了祭文,已是滿眼淚花,竹汶麟感觸良多。二人起身后,遠處馬蹄聲響,王安石冷哼一聲,道:“一會兒莫讓群小打翻香案。”
四騎快馬已馳到院前,竹汶麟遠遠看去,當先一人面白無須,身著一身靛藍色繡花官服,身后三人身形瘦小,皆是黑衣黑袍,黑紗遮面。看那三人身形體態,便如一人一般。四人并未下馬,當先一人道:“十六年未見,點山先生身子骨倒還硬朗。”聲音尖細,竹汶麟心想此人定時宮中太監。
王安石淡淡道:“腿腳不利索了,腦子還聽使喚。”那太監又道:“皇上想念先生,命雜家請點山先生到宮中一敘。”竹汶麟已無心笑話他的尖聲尖氣,只覺此人言語中顯出極陰厚的內力。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竹汶麟眉頭緊皺,估摸形勢,思考御敵之策。王安石道:“李隆基要見老夫,為何不自己來?他是忘了從前如何喚我作哥哥了。”那太監道:“皇上他老人家果然圣明,皇上早就說了,先生若是執拗,不聽話,及當場解決了他吧。”
王安石大笑道:“老夫一介布衣,李隆基還真給面子,勞駕高公公你親自前來,還帶了三個暗羽使。”
高力士哈哈大笑,道:“雜家早說過皇上圣明,皇上還說了,王先生朋友多,不好對付的緊。雜家還真沒想到,王先生您朋友這么多。”
高公公話音剛落,遠處馬蹄聲大作,數十人騎馬奔來,大叫道:“保護王先生!”這數十人縱馬奔到院前,見到高公公和暗羽使四人,一齊勒住馬韁,對他四人怒目而視。
王安石大聲道:“各位英雄好漢,你們的心意老夫心領,不過大家聽老夫一句勸,這四小兒奈何不得老夫,各位請回吧,別枉送了性命。”眾好漢中領頭的道:“王先生仁義,不應受此欺辱。我們岳陽城畔的兄弟看不過去,今日就算豁了性命,也要保王先生安全。”
這頭領話音剛落,又有十幾騎奔馳而來,將小院圍住,當先一人道:“我飛云鏢局副鏢頭胡姿錦在此,誰敢對王先生不敬!”王安石抱拳道:“貴鏢局老鏢頭近來可好?”胡姿錦道:“老鏢頭閑云野鶴,在下也不常見到,老鏢頭十分掛念先生,這是人所共知。”
高公公尖聲笑道:“王先生,您這就起行吧,若是一會兒再有人來,倒還真有點麻煩!暗羽使,動手!”話音未落,一名暗羽使飄然而起,長劍裂空襲來,劍氣直奔王安石。
竹汶麟看得真切,不禁喝一聲彩,那身法優美之極邪氣更重,霎時已到眼前。竹汶麟剛待舉手相迎,不想空中傳來一聲:“高力士休得猖狂!”飄落一位紅衣少女,手持柳葉彎刀,苗條的身材與偌大的彎刀有些不相稱,身著一層極薄的紅色鎧甲,腰系紅裙,在月夜中極為驚艷。
竹汶麟呆呆的看著少女的背影,少女卻已與暗羽使刀劍相擊,少女借著下落之勢仍被暗羽使擊退,落向香案。竹汶麟這才緩過神來,伸手接住少女,一股純陽內力涌入少女體內,再看那緊鎖的雙目時,才知暗羽使又已攻到。
竹汶麟虎骨猛、顫,筋肉攢動,將全身的勁力用到了掌間,推掌一送,少女大喝一聲,又與暗羽使戰作一團。飛云鏢局眾鏢師已將另兩名暗羽使圍在垓心,卻又漸漸不敵之勢,不斷有人大聲慘叫,被暗羽使斬于劍下。
高公公本想有場惡仗,但到此看來,點山先生也不過如此,皇上確實是多慮了,眼見一群人大呼小叫,當真心煩,快快了事快快走人,也沒見他如何動手,舉刀撲到他身前的兩人竟似突然被人拽住一般,摔落在地,眼看不活了。
高公公幽然而起,道:“雜家可沒王先生這份雅興,您還是上路吧!”身影如鬼魅般一晃,已欺到王安石身前,但猛覺一股帶著烈烈火氣的剛勁掌風迎面而來,又被迫出幾步之外。
高公公驚異之余,重新打量站在王安石身旁的青衣男子。高公公早見竹汶麟,身材雖是高大,儀表亦是不凡,但畢竟一個后輩小生,能有什么能耐,憑著自己第八重浮萍武師的修為自然沒有放在眼內,但此少年發出一掌便把自己逼退,近十幾年來似乎從未遇到過。
高公公畢竟是個閹人,心中產生一絲懼怕。青衣少年又已攻至,高公公不敢怠慢,袖中彈出一把電狀短刃,猱身而上,將真氣包裹在短刃之上,瞬時間二人已交換了四五招。竹汶麟的掌法純厚剛猛,高力士刃法陰柔飄乎,陰陽相克,二人恰恰是棋逢敵手,保身容易取勝艱難。
更何況竹汶麟還要照顧到王安石和香案,還有那從天而降的紅衣少女。竹汶麟見紅衣少女不敵暗羽使,猛力擊出一掌將高力士迫退,閃身到紅衣少女身前,伸出兩指夾住擊向紅衣少女的長劍,指上用力,長劍斷為兩截,又與暗羽使互換兩招,暗羽使雙臂早斷,橫飛出去。
紅衣少女暗叫好險,若不是竹汶麟相救,自己已成暗羽使劍下之鬼。紅衣少女脫困,閃身來到大槐樹下嘶叫的紅馬旁,用柳葉彎刀斬斷韁繩,縱身上馬,喝聲:“駕!”紅馬飛奔至王安石身前,紅衣少女輕舒猿臂,已將王安石提上紅馬,紅衣少女猛拍馬臀,紅馬繞過草屋,越過籬笆,向北飛馳而去。
竹汶麟眼見一名暗羽使殺退眾人,縱馬追去,無奈高公公又將自己纏住,只得強打精神,與高公公廝斗。飛云鏢局的人已死了大半,又有十幾人向北追去,十余人圍斗暗羽使,雖不段有人倒下,但無一人懼死后退。
竹汶麟被眾英雄好漢激起斗志,使出壓箱底的絕技,凌空一掌推出一道真氣將高公公手中的電狀短刃擊落,又將高公公逼得避無可避,高公公無奈,只好運足真氣與竹汶麟硬對一掌。
“砰!”的一聲,二人周身的塵土頓時飛揚而起,將二人的身形完全包裹在其中。這一對掌威勢擊打,饒是幾名暗羽使修為驚人也被震退了幾步,口角含血。
二人尚是首次正面對掌,高公公立時退出四五步,口中流出一絲鮮血,立在那里一動不動。竹汶麟只覺胸腹中如排山倒海一般,略一沉氣,已無大礙。又覺掌心微麻,待看手掌時,已黑了一團,心知中毒,猛運內力,逼出一根細針與一團黑血。竹汶麟無暇再看,祭出了飛劍向北疾飛而去。高公公急要去追,猛運內力想要祭出法寶,卻噴出一口血,只得再次調息。
王安石在前,紅衣少女在后,二人并騎竹汶麟的紅馬向北疾馳,不多時便入了迷鬼林。迷鬼林分左右兩半,中間有條彎曲小道供人行走,但不得跨進樹林半步。小道兩旁怪樹張牙舞爪,十分可怖。后面暗羽使人健馬輕,越追越近。紅衣少女只想到了岳陽樓附近,便會有人接應,不斷用力催馬。王安石突然道:“姑娘可是長安城肅王府夜月郡主?”紅衣少女不想王安石竟識得自己,道:“小女子李惜韻。近幾個月來,朝里朝外不斷有忠誠的老臣被害,父王擔心王先生安危,特地命小女前來相助。”
王安石大敵當前依舊談笑風生,李惜韻道:“郡主去過岳陽樓嗎?”李惜韻一邊催馬,一邊答道:“未曾去過。”
王安石道:“那老夫稍盡地主之誼,請郡主到岳陽樓一游。那岳陽樓號稱天下第一樓,不可不賞。只是樓上的匾額卻是朝中大臣芮盤所提,草包之極,煩請郡主將那匾額摘下,順便一把火燒了吧。請放老夫下馬,老夫雖不會武功,但自有脫身之計,后面那暗羽尸體就交給老夫處理了!”
李惜韻豈有不知,此時放王安石下馬,王安石勢必兇多吉少,心內遲疑不決。李惜韻道:“惜韻怎能丟下先生?”
王安石正色道:“郡主若真相救老夫,便要聽老夫之言。明日辰時洞庭湖東岸朝陽酒店,老夫請竹公子與郡主共賞八百里浩然洞庭。”
李惜韻聽王安石如此說,心想王安石畢竟號稱點山先生,雖是擔心也無辦法,玉臂輕舒,將王安石放下馬來。王安石大呼道:“沿小徑走,切不可入這懼鬼林!”暗羽使已然追到,見王安石下馬,從馬上躍起,腳點馬頭,手持長劍擊向王安石。眼見劍已刺到,哪知王安石沒入林中,霎時便不見了蹤影,長劍刺到一棵大樹上,從樹干另一側穿出。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