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呀……珠珠!他多么棒!”央桑怔怔站在火邊,竟忘了要上去領舞,“他……他比我跳得還好!珠珠,我的云錦腰帶呢?”
“什么?”貼身女奴嚇了一跳,“公主!你要云錦腰帶干什么?”
“你知道我要干什么!”紅衣公主看著人群中那矯矯不群的身影,“快給我!我以后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男人啦!”
“不行!”珠珠一向嘻嘻哈哈,這次卻按緊了口袋,“公主,不行的!”
“有什么不行?”央桑終于憤怒了,跺著腳,“那是我織的云錦腰帶!我要給誰就給誰!”
“公主織的云錦腰帶,只能給大漠上最英武的勇士。云錦腰帶給了誰,公主就是誰的!”貼身女奴聲音顫抖,“可……可他是個冰夷啊!”
“冰夷又怎么樣?我就喜歡冰夷!”央桑眉毛一挑,大眼睛閃出亮光,“摩珂還不是把云錦腰帶偷偷給了那個瞎眼的琴師……你為什么就不說呢?快把云錦腰帶給我!不然我拿鞭子抽你了!”然而珠珠只是一個勁地搖頭,眼看那邊歌舞將停,白袍的年輕人就要從人群中離去了。央桑急了,真的一步跳過去,劈手便奪,連著啪啪幾鞭將女奴趕開。珠珠護著頭臉連連后退,一邊叫著摩珂公主的名字,希望大公主能過來勸解。但摩珂公主此刻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女奴躲不了一會兒就被央桑抓住。
慕湮和羅諾頭人說完話,不知為何,總覺得胸口隱隱作痛,她怕自己在盛宴中忽然倒下,忙和曼爾哥族長作別。但轉動輪椅,卻不見云煥。
忽然耳邊傳來一陣喧鬧,人群往外齊齊一退、發出震驚的低呼。
“那邊怎么了?”慕湮看著方才還載歌載舞的火堆,流露出焦急,“出了什么事?”羅諾頭人也是一驚:“糟糕,莫不是冰夷軍隊又來了?”
這些年來,冰族管制著大漠上的各部,強制他們不得遷徙,必須在帝國圈定的土地上定居,日常宗教祭祀也被禁止,連五月十五驅逐邪魔后的謝神儀式,各部也不得不在夜里進行。
但此刻天尚未亮、空寂城里冰夷的鎮野軍團就趕來驅趕牧民了么?
黎明前最黑的天幕下,篝火靜靜燃燒,映紅天空。然而火堆旁只站著兩個人。其余牧民在驚呼中退后,將火旁的場地空了出來。只余下小公主央桑,捧著一條五色絢爛的錦帶,怔怔地看著面前白袍來客,渾身微微顫抖。云煥不發一言地站在那里,平舉的右臂上衣衫碎裂,赫然有一道鞭痕。
“煥兒?”“央桑?”空桑女劍圣和曼爾哥的族長同時驚呼,雙雙上前。
“啪!”那個瞬間,呆若木雞的小公主忽然動了,一鞭子抽向云煥,又急又狠。眾牧民眼看公主向女仙帶來的貴客動手,紛紛驚呼著上前阻止。
云煥看著鞭子抽來,也不閃避,只是豎起手臂生生受了這一記。央桑公主這時終于說出話來,嘴唇微微顫抖,猛然大哭起來,劈頭蓋臉地猛抽鞭子:“你、你說什么?你不要,你不要?你說什么……”
“抱歉,我不能要。”鞭子倒沒有多少力道,只有云煥對這番風波有些不耐。若不是師父在旁邊,且不能和這些牧民翻臉,他早就奪過鞭子折為兩段。“你竟敢不要!我、我十五歲織了這條云錦腰帶后,多少英雄勇士為了得到它不惜血染大漠……你竟敢不要!”十七年來,從未有如此的憤怒和屈辱,一向高傲的紅衣小公主終于忍不住大哭起來,用盡全力一鞭抽過去,哭喊,“父王!父王!我要殺了他!”這一鞭剛觸及云煥的小臂,忽然啪的響了一聲,節節寸斷,散了一地。
是輪椅上的慕湮并指凌空斬來,將皮鞭粉碎。所有牧民見女仙動怒,臉上不由自主地現出敬畏的神色。“胡鬧!”羅諾族長三步并作兩步沖入人群,心中又急又怒,一個耳光便落到了小女兒臉上,“不要臉的丫頭!居然把云錦給冰夷!”話一入耳,慕湮感到云煥肩背陡然一震,她心下一驚,連忙伸手拉住云煥被抽得流血的手臂,對他微微搖頭。感覺師父溫暖的手拉著自己,云煥心頭一震,將光劍緩緩松開,低頭笑笑。
“哇……”央桑第一次被父親當眾責打,愣了愣,忍不住痛哭道,“為什么打我!是父王說的,云錦腰帶給誰由我高興——哪怕是給盜寶者!”
“給盜寶者也不能給冰夷!”羅諾頭人向來把女兒看作自己的驕傲,妻子去世后對她們寵愛至極,但此刻看到小女兒公開向一個路過的冰族示愛,還被拒絕,登時憤怒得猶如一頭獅子,他再也顧不得那冰夷是和女仙一起來的,咆哮著奪過女兒手中的云錦,幾下撕碎,丟到火里,“我羅諾沒有嫁給冰夷的女兒!曼爾哥部也沒有向冰夷獻媚的女人!他們奪走我們的土地,欺壓我們的牧民,侮辱我們的神……十五年前,你大伯全家就是被冰夷殺的!如果不是我躲得快,早被絞死了!那一次多少曼爾哥人被殺!你忘了?”
十五年前……曼爾哥部落?慕湮感覺云煥的臂膀忽然震了一下,他不動聲色的臉起了奇異的變化,看著羅諾族長的眼睛竟透出惡毒的仇恨。
“煥兒?煥兒?”坐在輪椅上的女子察覺出了身側閃現的殺機,緊緊拉著弟子的手,“你要干什么?把殺氣收起來……這里沒有你要殺的人。”
“有。”云煥一眨不眨地盯著慷慨陳詞的族長,冰藍色的瞳孔慢慢凝聚,“是他……是他。我認出來了。十五年前的那個強盜。”
“煥兒?”慕湮忽然明白了弟子說的是什么,臉色更加蒼白,“不要動手,我們回去。”云煥雖然知道此刻決不能動手,但看著火光映照下那張粗獷的臉,記憶最深處的那扇大門轟然打開,撲面而來的,是地窖里彌漫的腐爛的血肉味道,還有饑渴、恐懼以及崩潰般的絕望。而地窖頭頂上那些暴民在大笑著喝酒……那些聲音……十五年來從來不曾忘記!
他一直以為那些聲音已經從這個世上消失了,現在發現原來還沒有。
那個蠻族的頭目在對女兒和民眾大聲咆哮著什么,他已經聽不見了,滿耳只是回響著的“冰夷”兩個字,只覺得無法移開腳步。云煥冷冷盯著那張臉,眼里不知不覺泛起軍刀才有的鐵灰色。“煥兒……我們先回去。”慕湮緊緊拉住他的手臂,生怕一放開,光劍便會斬入人群。但這樣說著,她感覺胸口的不適在慢慢加強,仿佛有什么在侵蝕著,讓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她按著胸口,不住咳嗽,忽然間仿佛明白了什么,抬頭看著弟子。那一瞬間,云煥眼里竟然有絕望和殺意!
“啪。”在云煥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上光劍的瞬間,那只一直拉著他的手松開了。“師父!”霍然轉身,帝國少將脫口驚呼,在看到輪椅上再度失去知覺的人時,眼神迅速改變了,仿佛有一把無形的鞘瞬間封住了本已熾熱的刀。
被父親的盛怒嚇住,央桑一時忘了云錦被撕掉了,只訥訥看著父親,半晌才回答了一句:“可是……可是,女仙說他是好人啊……女仙說的!”
那樣一句話讓羅諾族長愣了一下,所有牧民這才回過神來,將目光投向火堆的另一邊,但那兒已經空空蕩蕩了。所有人低呼了一聲,再度轉頭看去,火光下石墓的門正轟然落下。
“湘!湘!”轟然落下的封墓石隔斷了光線,橫抱著失去知覺的師父沖入室內,云煥呼喚著自己的鮫人傀儡。內室忽然傳來“刷”的一聲,仿佛有什么東西落入水中,但急切中的云煥來不及多想,只是急促吩咐:“掌燈!”
過了片刻,湘才從最深處的石室出來,面無表情地進入內室,用火絨將石燭臺上的火點起。云煥抱著慕湮站在那里等呆,感覺懷里的人死去了一樣,身子在慢慢冷下去。雖然明知是類似“滅”字訣那樣的休眠,但恐懼還是如第一次看到師父倒下時般襲來。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知道三個月的大限,他注視著師父蒼白清麗的臉,總覺得有不祥的陰影籠罩心頭。
三個月……三個月后,這眼睛就再也不會睜來了。“主人,好了。”湘點起了火,但云煥的臉色卻是陰沉的,仿佛沒聽到一般站著,許久許久,才俯身將懷里輕得如同枯葉的人放下,卻不肯松開手,坐在榻邊,用手指扣住了慕湮的肩井穴,緩緩將劍氣透入體內。
令人驚訝的是,這次他用劍氣透入師父的肩井穴,竟同上次一樣覺察到她體內有凌厲的氣勁反擊,但這一次,師父卻并不像小憩——怎么回事?
“師父?”恍然間不知道如何是好,云煥頹然停手,任沒有知覺的身軀靠上他的肩頭,發絲鋪了他半身。他的手按在穴位上,隱隱感覺師父體內的劍氣如潮般洶涌,卻紊亂無序。不是昏死,也不是睡去,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知為什么,每次看到師父倒下,恐懼便壓頂而來,比十五年前的地窖里更加劇烈。他曾在那地窖的黑暗里瀕死掙扎,立下種種誓言:決不要再落到這樣的境地……決不要再被任何人欺負……也決不會再去期呆族人和親戚來救他。
然而,一雙手打開了那隔斷一切的門,將他從絕地里帶走的,便是如今握在他手心的這一雙蒼白的手。“師父……師父。”云煥喃喃低下頭,握起那雙手,輕輕遞到唇邊,顫抖著親吻沒有溫度的指尖。
八年來,帝都里那一張張各懷心思的笑臉,觥籌交錯間稱兄道弟的同僚,朝上軍中紛繁復雜的人事,名利場上權謀和勢力的角逐——仿佛浪潮一樣,每日在胸中來去,湮沒昔日所有。但他知道那些都是不可信的……那些都是假的,唯一的真實被埋葬在心底最深處。
就算昔日少年曾豪情萬丈地從這片大漠離去,從帝都歸來卻是空空的行囊;就算那只白鷹不能翱翔九天,折翅而返,唯一打開門迎接他的依然只會是這雙手……云煥陡然覺得師父輕輕吐出了一口氣,內息在瞬間微弱下去,卻平靜不亂。
“師父?師父!”狂喜地脫口,云煥扶起慕湮,可雖然開始呼吸,臉色蒼白的女子依舊沒有睜開眼睛,只是微弱的心跳表明生命的跡象重新回到了她身上。云煥長長松了一口氣,闔上眼睛:“出去。”仿佛不愿被傀儡看到此刻臉上的神情,云煥吐出了兩個字。
在湘悄然退出的剎那,高窗上有什么東西閃了一下。云煥霍然抬首,想也不想地凌空彈指,“啪”的一聲,一團毛茸茸的東西滾下來,發出受傷的呻吟。藍狐縮成一團,顯然被他氣勁傷到了,嗚嗚地叫。
“哼。”云煥冷笑。“煥兒你……又欺負小藍。”忽然間,懷里的人開口了,微弱地抬手,去招呼那只藍狐。他竟沒覺察師父是何時醒轉的。藍狐負痛躥入主人懷里,慕湮憐惜地輕拍著它被劍氣傷到的前肢,這次不知為何,卻沒有立刻開口責怪云煥,只是低頭無語。
“徒兒錯了。”這樣的靜默反而有種無形的壓力,云煥終于忍不住先開口,“請師父責罰。”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慕湮溫柔的神色里有某種奇異的悲哀,“孩子偶爾做錯了事,怎能隨便責罰?只是記住以后不可隨便欺負人了。”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那樣的話平平常常,卻讓云煥不易覺察地震了一下,低頭答應了一聲。“小藍陪了我快十年……都老啦。”慕湮輕輕撫著藍狐的背,目光溫柔而復雜,“你看,它的毛都開始褪色了……也難怪,孫子孫女都已有幾十個了。我每次把它趕出去叫它不要回來,它都不肯,每月去窩里看一次子孫,然后拖家帶口地回來。將來你成家立業了,可不知道會不會回這里來看看師父的墓……”云煥這時才發覺,跟著藍狐從高窗里躥進來的,還有一隊毛茸茸的小狐貍,個個睜著驚恐的眼睛看著云煥,躲在一角,不敢上前。
云煥不知道說什么好,微微低下身,對那一群小狐貍伸出手去。
但小狐貍們警覺地盯著這個陌生的軍人,咿咿嗚嗚了幾聲,卻沒有一只上前。只有小藍不計前嫌,從慕湮懷里跳了出來,一瘸一拐走到云煥身邊,用溫熱的舌頭舔了舔他的手,抬頭看著八年前相伴的故人。
“師父,得找人來照顧您。”親熱的接觸讓云煥有些微不舒服,他生硬地拎起了藍狐,一邊為它揉捏傷處,一邊低聲道,“我回頭去找些可靠的人來服侍您——這里鎮野軍團的南昭將軍是我多年同僚,或可令他妥善行事。”
“不用了,師父一個人住慣了。”慕湮難以覺察地皺了皺眉,“煥兒,如果……你真的可以和此處的將軍說得上話,你讓他少找牧民的麻煩吧。這些年,我總是看到軍隊把這一帶的牧民們像牲畜一樣驅來趕去的。”
“那是為他們好。”云煥眉頭微皺了一下,“帝都二十年前就頒布了命令,給三大部落建造了村寨,讓他們安居樂業,再也不用奔波——可是往往有刁民不聽指令,南昭將軍為了大漠安定才不得已而為之。”
“呵……”慕湮也沒反駁,只是微微笑了笑,“我知道,你們是想把鷹的雙翅折斷。”云煥忽然一震,沉默不語。
滄流帝國在滄流歷四十年霍圖部叛亂之后,為了加強對邊陲的控制,決定將其余三部牧民分撒定居,不再允許那些馬背上的牧民在大漠上游蕩。但這項政令遭到了強烈反抗,除了向來溫順的薩朗部在布紇拉高原逐步建立了定居村寨以外,曼爾哥部和達坦部都有抵觸——雖然不敢公開反抗,卻一直拖延敷衍。
十五年前那場叛亂的起因,便是曼爾哥部的一些牧民不甘被強制遷入定居處,鋌而走險綁架冰族人質,試圖讓居上位者改變政令。然而帝國回應的卻是一如既往的雷霆鐵腕——放棄了那十幾個人質,命令鎮野軍團出擊,消滅一切暴動的牧民。那一場小規模的叛亂平息后,曼爾哥部再不敢反對帝都的任何意見,很快便在博古爾沙漠附近安居了下來。
“帝都的政令也是為了大漠的安定。”云煥聲音頓了一下,才道,“以前,這里幾乎每年都有戰亂瘟疫,但如今各部休養生息,吃穿都不曾缺乏。”
“籠子里的鳥是不愁沒水米的。”慕湮微笑著搖頭,“煥兒,我看過百年的變遷,但我不知道目前這樣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只是,把人當牲畜隨意使喚,總是不對。”
“師父說的是。此事就作罷——說到底,對南昭我也不是很放心。”云煥不想多說,只是先答應下來,“弟子一定讓他約束手下,懷柔戒暴。”——最多一道命令將古墓附近設為禁域,不讓那些紛爭被師父看見就是。
慕湮微微笑了笑,眉間隱隱有些不適的神色。片刻后,仿佛那陣不適終于過去,她才開口:“煥兒真是厲害,你看大漠上最美麗的公主都為你傾心。可惜你早定了妻室,央桑是個可愛的姑娘,大漠上多少年輕人的夢想啊。”
“我一靠近他們就想吐。”云煥眼里忽然有嫌惡的神色。慕湮霍然抬頭。“那種氣味……那種駝奶和烈酒的氣味!”云煥用力將手絞在一起,從牙齒里吐出幾個字,肩膀不受控制地顫抖,“一輩子也忘不了,一聞到就想吐……”忘不了在地窖里餓得奄奄一息時,他們曾怎樣沒有廉恥地乞求暴民們施舍食物——換來的卻是被潑到地上的殘酒。一群拖著鐐銬的冰族人如同瘋了的野獸一樣,匍匐著舔食滲入沙土的奶和酒,甚至將沙子放在嘴里咀嚼。頭頂上有人在大笑,踩著他的頭顱。
“一聞到就想吐……十幾年來我不能喝下一滴酒……”方才勉強喝下的那碗酒仿佛在胸口再度翻涌起來,云煥皺緊眉頭,抓著領口喘息,“這群不被套上鐵圈就不安分的豬!”
“煥兒,煥兒……”慕湮連聲叫著弟子,抓著他的手安慰,“都過去了……你不要再記仇。摩珂和央桑十五年前才兩三歲,不關她們的事。”
“羅諾。”云煥冷冷回答了兩個字,“我記得他。”
“羅諾頭人……”慕湮想起當初打開地窖時看到的慘況,嘆了口氣,卻又極力開解,“煥兒,他在那場動亂里也死了很多親人。他其實是個不錯的頭人,牧民都愛戴他……他還有兩個可愛的女兒和年老的父親。”
“年老的父親?”云煥忽然露出一絲冷笑,“是的,而我卻沒有!”他的父親,死于十五年前那場牧民暴動。慕湮霍然一驚,不知說什么好。許久,輕輕嘆了口氣,掰開弟子握劍的手,將光劍收回他腰間:“你還有師父啊……如果羅諾族長找回了如意珠,也算是償還你了——答應師父,這件事一筆勾銷,不要再追究了。”云煥卻是沉默,眼里的光陰冷狠厲,隱隱不甘。這一生,他向來恩怨分明,如今仇人便在面前,即使不方便公開處死,也定會不擇手段地暗算對方——然而師父卻要生生封住他拔出的劍。
“師父的話你不聽了么?”慕湮輕輕嘆息,“真是長大了。”
“我聽。”許久,帝國少將終于吐出了一口氣,“師父的話,弟子從來都是聽的——師父說不許找曼爾哥族長復仇,那么弟子便不找了。”空桑女劍圣吐了口氣,眉間有如釋重負的神色,然而知道弟子那樣酷烈的脾氣,忍不住再問了一句:“真的答應不報仇了?”
第二句追問讓云煥心中陡然一窒,攬襟憤然而起:“師父不信我么?”
“煥兒!”剎那間知道傷了弟子的心,慕湮脫口。
“好,我發誓——”云煥霍然起身退了三步,直退到石燈臺旁,眼睛卻一直看著慕湮,橫臂火上,“如果我再找羅諾報仇,定然死無全尸、天地不容!”誓言一字一字地吐出,如冷而鈍的刀鋒拖過慕湮的心。
少將的手直直地橫在火上,任烈焰無情地舔著手掌,將誓言烙入肌膚。
石墓里的燈漸漸燃盡,而高窗外的天色也亮了起來。
殘燈下,慕湮用白布細細包裹著弟子的手,最后在手腕處打了個結。
“這些叫湘做就可以了。”看著師父細心包扎的樣子,云煥忍不住說。
“以后不許再這樣亂來了!”慕湮俯身咬斷長出來的一截白布條,眼里有痛惜的光,方才弟子的反應實在是嚇壞了她,“手如果燒壞了,還怎么用劍?你也是好大的人了,怎么做事這樣不管不顧?如果在帝都也這樣,可真叫人擔心。”
“在帝都不會。”云煥低聲道,“只是受不得師父一句重話。”
“傻孩子……”慕湮忍不住笑了,抬手想去撫摩云煥的臉,然而凝視著弟子英挺的眉眼,眼色微微一變,手便落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拍,“別傻了……別傻了。你已經長大了,師父也要死了。以后要自己對自己好。”
風沙呼嘯,篝火尚自跳躍溫熱,急促的馬蹄聲卻敲碎了黎明。蒙蒙黃沙中,隱約可見大隊的騎兵從空寂城方向往這里疾奔而來。
“冰夷來了!冰夷來了!”剛喝完酒的牧民們一眼瞥見,一躍而起,紛紛攀上馬背,連地上尚自散落的酒器什物也不要了,策馬狂奔離去。這些年來,按照滄流帝國的嚴苛律例,各部的牧民沒有允許絕對不可擅自離開定居的村寨在別處集結,否則將受到嚴懲。
“冰河?冰河呢?”央桑在馬背上想拉姐姐上來,黃衫的摩珂卻抱著琴四顧——十二弦琴猶自扔在火邊,琴師卻不見了蹤影,一個盲人琴師,又能去了哪里?
“別管了!冰夷軍隊就要來了!”央桑在馬上回頭,看著那一股黃塵越來越近,焦急地大呼,這時做妹妹的潑悍烈性發揮了作用:再也不理會姐姐的掙扎,央桑一鞭子卷住摩珂的腰,不由分說就把柔弱的姐姐橫抱上馬,揮鞭狂奔離去。只短短片刻,曠野里上千牧民便奔逃一空。
“媽的,那些沙蠻子倒是跑得快!”黃塵散開,當先魁梧的軍人勒馬,望著牧民奔逃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那一口痰射在旁邊一個士兵的箭袋上,居然發出“啪”的一聲大響。
“還沒出一箭之地呢——將軍,要不要令將士們放箭?”旁邊有副將模樣的人勒馬獻策,用鞭梢指著人群末尾的一騎,邪笑,“難得這次曼爾哥部的姊妹花都來了……要不要一箭射了下來,以謀反的罪名帶回營里去?”
“你個宣老四……”南昭將軍大笑起來,用鞭梢敲著副將的頭盔,“想害我死?你嫂子是吃素的?一弄還兩個!加上你嫂子,三個女人一臺大戲——我怎么吃得消?”
“將軍吃不消就留給屬下好了。”副將生著一張文質彬彬的臉孔,和這大漠黃沙大大不合,笑著一揮手,身后士兵呼啦啦一片調弓上弦的聲音。
“別鬧了,有正事兒。”見副將真的要搶人,南昭有些不耐地沉下臉,翻身下馬,“這次也不是來抓那些沙蠻子的。”
“正事?”副將宣武怔了怔,看南昭認真起來,連忙揮手阻止士兵,“將軍不是來抓沙蠻子?那么半夜忽傳軍令,點起人馬來這里是做什么——總不成和那些沙蠻子一樣,來拜什么莫名其妙的神仙吧?”
“少啰啰唆唆。”南昭大手一揮,“是云少將來了!”
“什么?”宣武副將嚇了一跳,瘦臉上眼睛睜得老大,“云少將?云煥!是您在講武堂的那個同窗么?巫真的弟弟,征天軍團少將云煥?軍中都傳稱將來會是巫彭元帥繼任者的云煥少將?”
“真啰唆……”南昭大步向古墓走去,“是啊,我在講武堂的同窗。”
昨天入夜時分接到傳書,是云煥的鮫人傀儡受命通知他前來此處迎接。
當日講武堂里,自己還比云煥高了幾科,而云煥那時沾了當圣女的姐姐的光,剛從屬國以平民身份進入帝都,在門閥子弟云集的講武堂里頗受排擠,而他性格冷硬孤僻,也不和同窗接近,一直郁郁寡歡。同樣平民出身的南昭,便成了不多的幾個和他走得近的人。那時候不過是惺惺相惜才和這個年輕人稱兄道弟,并非有意討好權貴。卻不料云家發跡如此之快,不過幾年,圣女云燭便獲得“巫真”稱號,躋身帝都顯貴。而這個年輕人以箭一樣的速度在軍中晉升,如今已赫然成為征天軍團內最有實力的少將。
而同樣平民出身的自己,尚自在這個偏遠的屬國中,當著一個吃力不討好的小小將軍——按滄流軍規,鎮野軍團、靖海軍團和征天軍團雖然并稱,但剛出科的講武堂子弟首先都要去鎮野軍團或靖海軍團,磨煉五到十年的步戰、馬戰和水戰,若表現出色,才會被調入征天軍團。
這些年他維持這方大漠的安定,也算有些成績,五年內晉升少將也算難得。如今雖然官階和云煥相同,可帝都過來的征天軍團少將和駐扎屬國的鎮野軍團少將之間,誰都知道那有云泥之別。
真是什么人有什么命啊……南昭心里也不是沒有感慨,但這次云少將忽然前來,手里持有帝都巫彭大人的令牌,于公于私,只要他有所吩咐、自己和所有空寂城的士兵莫不要聽其調遣。
“將軍,抓到了幾個小沙蠻!”正在想著,耳邊忽然聽到屬下的稟告。南昭抬頭看去,只見士兵不知從何處抓了三四個牧民孩子,正一手一個揪了過來押到馬前,“怎么發落?按聚眾叛亂梟首示眾?”
“放開我!放開我!”那些孩子很野,不甘心地掙扎,“我們不過是在給女仙上供品!我們沒有叛亂!”
“女仙?”南昭皺眉,“什么亂七八糟的……”一眼看去,卻見石墓臺階上果然放著好幾個籃子,里面盛滿了各類鮮美水果,籃子被彩帶綢緞裝飾得極為絢爛,墜滿了彩色石子和羊骨頭,顯然這些孩子費了好大精力去弄這些獻給女仙的禮物。
“媽的,這些莫名其妙的沙蠻子!多少次警告他們不要隨便聚集喧嘩,從來不聽老子的三申五令!”南昭看得心頭火起,踢翻了一個籃子,大罵,“***,就喜歡到處亂跑鬧事,帝都的律令你們當是放屁?你們當放屁,老子可要老老實實執行——不然怎么對上頭交代?年年要半夜三更起來趕你們,以為老子不要抱著老婆睡覺?”半夜集合的鎮野軍團士兵們也有困意,此刻聽得將軍發作,忍不住又想笑又想打哈欠,個個眼里也有不耐的狠氣:這些賤民,非得套上鐵圈才會聽話。
兩個牧民孩子不停扭動,一口咬在提著他們的校尉手上,牙齒在鐵制的護腕上發出一聲脆響。那校尉也火了,用膝蓋猛然一頂其中一個孩子的胸腹,引出一聲慘叫。“將軍,別和沙蠻子浪費時間,可不能耽誤了見云少將。”副將一聽帝都來的少將到了這片,眼睛放光,揮揮手,“拉下去斬了,把人頭挑在竿子上放到這古墓周圍,不許取下!看那些沙蠻子明年還敢來這里聚眾叫囂?”
“是!”校尉總算得到了答復,一手拖一個孩子就往外走,一邊招呼刀斧手。“女仙!女仙!救命啊……”牧民孩子的眼都紅了,掙扎呼救,可哪里是人高馬大的士兵們的對手,大罵大哭,被拖了下去。坐在馬上的刀斧手從背后抽出長刀,表情輕松,甚至還笑嘻嘻地看著被按到地上的孩子,用靴子踢了踢:“叫啊!你們的女仙怎么不出來救你們?”
一時間軍中哄笑,刀斧手跳下馬背,揚起長刀對準牧民孩子的脖子。
“吵死了。”忽然有人出聲,“誰都不許在這里殺人。”
“***!”副將在軍中除了南昭,一向就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乍然聽到這樣老實不客氣的命令,抬眼看到一個穿著白袍的牧民正走入軍中,大怒揚鞭,“你這個沙蠻子想造反了?給我——”
“少將!”南昭卻是眼睛一亮,翻身跳落,幾步迎上去,抱拳,“南昭來遲了!”
“辛苦了。”白袍的年輕人從石階上走下,同樣抱拳回禮,又從懷中取出一面令牌,高高舉起,“征天軍少將云煥,奉帝都密令前來,即刻起此處一切軍務政務,均須聽由調度,不得有誤!”那是一面刻有雙頭金翅鳥的令牌,九翼——包括南昭在內的所有戰士一眼看見,立刻跪下,不敢仰視。
這樣的令牌在云荒上不超過五枚,每一枚都象征著在某一個地域內君王般的絕對權力。其中三枚給了大漠三個部落的族長,一枚給了派往南方澤之國任總督的冰族貴族,剩下的一枚留在帝都,只有當發生機要大事之時,才會動用。雙頭金翅鳥令牌到處,便象征著帝都十巫親自降臨。云荒土地上任何人,要絕對服從令牌持有人說出的每一句話!
所有冰族戰士翻身下馬,持械跪倒,哄然答應:“唯少將之命是從!”
看到雙頭金翅鳥的令牌,副將心中一驚,腿便軟了,一下子從馬背上滾落,匍匐在黃沙里,跟著眾人一起答應——他本想了滿腦子的方法來討好這位帝都貴客,卻不料第一個照面就得罪了。
“起來。”云煥微微抬手,示意軍隊歸位,對身邊的美麗少女吩咐,“湘,將巫彭元帥的手諭給南昭將軍。”
“是!”湘從懷里拿出密封的書信,交給南昭。
南昭雙手接過,小心翼翼拆開,一看之下臉色微微一變。看畢也不說話,只是恭恭敬敬將密信撕為碎片,一片片送入口中吞下。按照軍中慣例處理完密令,南昭清了清喉嚨,抬眼注視著云煥的臉,緩緩握劍:“南昭奉元帥之令,一月內將聽從少將調遣。”從打開那封密信起,云煥一瞬不瞬地盯在同僚臉上,注意著每一絲變化——他也不知那封密信的內容。到底是什么?持有令牌,就已能隨心所欲調用空寂城的兵馬,巫彭元帥這一封給守將的手諭,難道就是再度重復這個指令?
“如此,辛苦將軍了。”從南昭臉上他看出了某種變化,但云煥的語氣依舊冷定。“還請少將移駕空寂城大營。”南昭抱拳,“已備好行館。”
“不必,”云煥卻抬手反對,“我在此處尚有事要辦,暫時不便回營——南昭將軍聽令!”“末將聽令!”南昭聽到云煥的聲音忽轉嚴厲,立刻單膝下跪。
“即刻起一個月內,軍隊不得干預牧民一切行為——聚會、游蕩、離開村寨均不得約束,更不許盤問。”云煥手持令牌,面無表情地將一項項指令傳達下去,“此外,調集所有駐軍整裝呆命,一個月內枕戈呆旦,令下即起,不得延誤!”
“是!”雖然不明白,南昭立刻大聲領命。
“令軍隊駐防各處關隘,嚴密監視過往行人,一個月內,這片博古爾大漠只許有人入、不許有人出!”
“是!”南昭點頭領命。云煥頓了頓,低頭想了一下,聲音凝重:“這片石墓前的曠野不許任何軍隊靠近,如有牧民前來此處,半途上決不許攔截。”
“是!”
云煥吐了一口氣,抬手命同僚起來:“南昭將軍,回頭將這一帶布防圖送來給我。我這幾天就先住這古墓,有什么事立刻來找我。”
“是。”南昭起身,依然不敢問什么,只是答應著,最后才遲疑補了一句,“飲食器具,需不需要末將備齊了送上?”
“不用。”云煥搖頭,眼睛卻瞟向一邊幾個看得呆了的牧民孩子,嘴角一撇,“這幾個曼爾哥部的崽子不能殺,但目下也不能放,暫且關上一個月。傳我命令,一個月內不許軍隊和牧民起糾紛。”
“是。”南昭有些詫異。
“還有……以后都不要在這一帶殺人逮人,弄得雞飛狗跳的。”云煥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冷定里帶了一絲笑意,低下頭敲了敲南昭的肩甲,“這不算命令,算我求你的,期限也不止一個月。怎么樣?以前你欠我的人情,如今還管用吧?”
“沒問題。”南昭一愣,吩咐士兵們一邊呆命,拉著他轉到僻靜處,用力捶了一拳,大笑起來,“***,聽你前面的語氣,唬得人一愣一愣,還以為你小子五年來變了個人呢!”
“差不多也算變了個人吧。不變不行啊。”云煥笑笑,眼睛深處卻閃爍著冷光,“哪兒像你,在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擁兵逍遙,老婆孩子一大堆。”
“你難道還未娶親?”南昭意外地看向帝都過來的少將。“訂了婚事,尚未娶。”說起那門婚事,云煥眉頭跳了一下,“巫即家的二房幺女。”
“巫即?巫即家現在長房疲弱,二房正得勢……那不是更好?”南昭雖多年遠駐西域,但畢竟是將軍,帝都的情況還是了解一二的,不由撫掌大笑,“你小子有本事!巫即的女兒漂亮不?可別像我家那位河東獅……”
“哪兒想得到那么遠。”云煥笑了笑,眉間卻是陰郁的,“如果這次我失手,那這門婚事就算告吹了——帝都很多人想我們云家死,你知道么?”南昭一愣,說不出話來。“南昭,這次你一定要幫我。”云煥霍然回頭,靜靜注視著同僚的眼睛,“如果你也對我玩什么把戲,我就在劫難逃了,但是,那之前令牌在我手上,這里一切我說了算。”
“哪里話!”南昭臉色變了,握劍憤然而起,“我……”
“先別忙著辯解,”云煥微笑了起來,眼光卻冷而亮,“我把你當朋友才把丑話說在前頭——南昭,這些年你為了調回帝都,一直在國務大臣巫朗那邊走動,沒少下功夫啊。”一直豪爽的將軍陡然怔住,說不出話來。
“我沒出伽藍城之前,你便得知此事了吧?”少將看著昔日同僚,唇角的笑卻是捉摸不透,“我此行責任重大,出發之前,更不會漏了盤點這里的一切人事。你的事,我都知道。”
“巫朗大人在信里隱約提起過這事,可、可是我并沒有——”被同僚輕言漫語之中的冷意逼得倒吸了一口氣,南昭回過神來,憤然反駁。
“我知道你沒有。”云煥神色稍微放松了一些,“不然我怎會和你有商有量地坐在這里說話——南昭,你從來不是賣友求榮、會耍手段的人。不然以你的能力,怎會這么些年了還在空寂城駐守?”南昭再度退了一步,打量著這個多年不見的帝都少將。“抱歉,時間緊急,所以我沒有耐心和你繞圈子,上來就把事情說開對大家都好,”云煥用令牌輕輕拍著手心,劍眉下的眼睛是冰冷的,隱隱有某種悲哀,“南昭,若我此行順利,回到帝都便會向巫彭大人替你表功,調你回京和家人團聚。”
“不用了……”南昭嘆了口氣,一字一句,“剛剛在手諭里,巫彭元帥令我好好聽從少將調遣,我留在帝都的父母家人,他早已令人好好看顧。”
云煥陡然想起方才巫彭元帥的那份密令,默不作聲地吸入一口冷氣。
“哈,哈哈哈……”兩人都是片刻沉默,南昭忽然忍不住地笑了起來,抱拳,踉蹌而退,“云少將,末將告退了。”
“南昭。”云煥有些茫然地抬頭,想說什么,終歸沒說。
南昭看著同僚,嘴角動了動,仿佛也想說什么,最后只是道:“但凡有事,傳令兵會立即稟告。末將在空寂城大營枕戈呆旦,隨時聽從少將調遣。”
所有人都散去后,城外古墓邊又是一片空曠,只有黃沙在清晨的冷風中舞動。
云煥回身拾級而上,剛要抬手,石墓的門卻從里開了。白衣女子坐在輪椅上,在打開的石門里靜靜看著他,臉色似乎又憔悴了一些,目光看不到底。云煥心里一冷,不知方才那些勾心斗角的話,師父聽到了多少。他俯下了身,輕輕道:“師父,外面風冷,回去吧!”
“我看看日出。”慕湮卻搖了搖頭,坐在石墓門口,抬頭向著東方,朝霞絢爛,映在她臉上,讓蒼白的臉都紅潤起來,她的長發在風中微微舞動,聲音也是縹緲的,“煥兒,你就在這里陪我一會兒。”些微遲疑后,云煥依然點頭:“是。”
“現在這里沒人看見,你不用擔心。”慕湮的臉浸在朝陽之光里,也沒有回頭,靜靜道,“我知道你不愿人知道你有個空桑師父。”
“師父。”云煥一驚,單膝跪倒在輪椅前,卻不分辯,“對不起。”
“沒關系。不管你做了什么,永遠不用對師父說對不起……”慕湮微笑起來,仿佛力氣不繼,聲音卻慢慢低下去,“但那幾個曼爾哥孩子,一個月后、你要放他們回去。我知道你在找到如意珠之前,不能讓牧民知道你的身份,所以你扣住了那幾個孩子,師父很高興你沒有用別的方法堵他們的嘴。”云煥忽然間不敢抬頭看師父的臉,只是俯身點頭:“一定放。”
“煥兒,你很能干啊……決斷,狠厲,干脆,比語冰那一介書生要能干得多。”朝霞中,慕湮忽然笑著嘆息,靠在輪椅上看著天邊——那里,廣漠的盡頭,隱約有巨大的白塔矗立。什么都變了,只有那座白塔永遠存在,仿佛天地的盡頭,“那時候我不懂語冰,過了這么多年,現在稍微知道一些了,可還是不能認同他。不管出于什么初衷,任何人如果草菅人命,屠戮百姓,那都是該死的——”又一次聽到師父說起那個名字,云煥心里緊了一下。忽聽慕湮輕笑了一聲:“后來天罰了他,讓他死在百姓的手里。也幸虧如此……如果讓我殺他,只怕還是下不了手吧?師父是個很沒主見的人——明知對方該死,仍是不忍心,就這樣放過了。”
云煥感覺師父的手就停在自己頭頂的百會穴上,輕輕發抖。那個瞬間,他忽然感到了莫名的冷意,幾乎就忍不住握劍躍起。
“主人!”或許是看到主人受制于人手,傀儡臉色變了,拔劍上前。
云煥霍然抬手,示意湘止步,依然頭也不抬地單膝跪在輪椅前,額頭冷汗涔涔而下。“所以,對你也一樣。你如何呆我,我都不怪你,但是……你真的不可再殺無辜了,不然師父終究有一天會后悔沒清理門戶。”慕湮的手輕輕垂落,搭在他肩頭,聲音一下子輕了,“你可以回空寂城大營了。曼爾哥牧民都是言出必行的漢子,他們如果找到如意珠,便會送來當作供品放在門口石臺上……你的人既然守在附近,到時候來拿就是了。”
聲音到這里的時候停頓了很久,云煥感覺師父按在他肩上的手在劇烈顫抖,居然斷斷續續地咳嗽起來:“那、那也是師父能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以后你要做什么樣的事、什么樣的人,就要靠自己了。你的目的已經達到,可以、可以走了……永遠不必回來。”
“師父!”忽然聽出了不對勁,少將霍然抬頭。他看見的是血色的白衣——那個瞬間,他以為是被朝陽染上的顏色。但那只是錯覺,云煥看到有血從慕湮的嘴角沁出,隨著再也難以壓制的咳嗽,點點濺落雪白的衣襟,染出大片云霞。空桑女劍圣的臉色蒼白得透明,猶如一觸即碎的玻璃,隱約有大限到來的死氣。
“師父!師父!”瞬間的恐懼壓頂而來,云煥忽然沒有了力氣,想要站起來、卻踉蹌著跪倒,他用手臂支撐著身體,往前爬了幾步,伸手去拉師父的衣襟。然而輪椅無聲地后退,慕湮放開了捂著嘴的手,一用力,便驅著輪椅退回了石墓,墓門擦著她的衣襟轟然落下,將一角白衣壓在石門下。
“師父!師父!”云煥踉蹌著站起,用力敲打厚重的石門,心膽俱裂,“開門!開門!”石屑紛飛中,他的手轉瞬間滿是鮮血,剛剛包扎好的綁帶散開了,帶傷的手不顧一切地拍打著巨石,留下一個個血印。那個瞬間帝國少將幾乎瘋狂,腦子里一片空白,根本忘了帶著劍,也忘了用上任何武功,只像一個赤手空拳的常人一樣用血肉之軀撞擊著那扇石門,瘋了一樣大喊里面的人,直到雙手和額頭全都流滿鮮血。
這樣駭人的情形讓鮫人傀儡都連退了好幾步,臉上露出難以察覺的震動。“師父,師父……開門。”身體里的力氣終于消失,云煥跪倒在墓門前,頹然用雙手扶著巨石,筋疲力盡地喃喃著,“開門……”
沒有人回答他。清晨的大漠死一樣的寂靜,只有風沙呼嘯在耳邊,忽遠忽近。云煥低頭看到石門下壓著的一角白衣,忽然而來的絕望和恐懼讓他幾近崩潰。
師父是不是已經死了?是不是已經死了——就在一墻之隔的這塊巨石后面?居然連最后一面都不肯見,就這樣退入古墓,斬斷和他的最后一絲聯系……明明說過還有三個月,卻那樣突然!其實最初他不曾如此慌亂,在心中籌劃過好幾個方法,試圖回京后用一切方法來推遲師父死亡的期限,那些方法里,至少有些是可以冒險一行的。
可一切忽然間都被落下的石門截斷,再也沒有任何回轉的余地。
“不行……不行。師父,你不開門,我就——”身體疲憊到極點的時候,空白一片的腦子反而緩緩有了意識,云煥霍然抬頭看著面前厚重的石門,抬手撐住地面站起,踉蹌退了幾步,反手拔出光劍。如果不能斬開這道門,就算調動軍團前來,也要將面前這塊隔斷一切的巨石劈開!
“何必費那么大力氣?這座墓不是有透氣的高窗么?”忽然間,他聽到有人建議道,接近空白的腦子一震,想也不想,云煥轉身準備奔去。陡然,他身子僵住了,不可思議地站住了腳,緩緩回身:“湘?”
“云少將。”那樣清晰的話語,卻從一個傀儡嘴里吐出。朝霞中,嬌小美麗的鮫人靠在石門旁,手指上輕巧地轉動著佩劍,眼里再也沒有了一貫的木然,清亮如電,她冷笑起來:“你總算正眼看我了。”
云煥只是震驚了剎那,但在此刻顧不上這件事,便想從高窗躍入古墓。
“不用急,雖然你師父已身中奇毒,但暫時死不了……”湘大笑起來,繼續轉動著佩劍,一直茫然麻木的眼里有著各種豐富的表情,“不過她一定很傷心,在覺察到了自己徒弟給她的那顆‘金丹’居然是毒藥的時候。我真奇怪,為什么剛才她不殺了你呢?”
“你說什么?!”云煥只覺心口仿佛被刺了一刀,霍然回頭,臉色蒼白,“你說什么?那顆玉液九轉金丹是毒……”話說到一半,他猛然就明白過來了。所有零零碎碎的事拼合起來——為什么師父那一次分明有呼吸,卻失去了意識?臉上那層淡淡的死氣,以及說話時經常停頓蹙眉的表情。
原來,是服用了他帶來的那顆藥丸之后,身體便開始漸漸不適。可師父從來沒有說。她為什么不說?在覺察弟子送上的是毒藥的時候,為什么不說?在忍受著體內毒發痛苦的時候,她還在篝火旁為他拜托羅諾族長。
“我知道你不愿人知道你有個空桑師父。”
“沒關系。不管你做了什么,永遠不用對師父說對不起……”
“煥兒,你很能干啊……決斷,狠厲,干脆,比語冰那一介書生要能干得多。”
“但如果讓我殺他,只怕還是不了手——所以,對你也一樣。”
他終于明白了師父眼里間或出現的、溫柔而悲哀的凝視——只因為師父那時已經認定面前一手帶大的弟子,在利用她完成任務后就要殺她滅口!可那時候她為什么不殺他?如果她動手,事情可能還有澄清的機會。然而師父卻始終不曾動手,只是那樣微笑著,接受了那個她曾一手救出、造就、提攜的弟子帶給她的死亡。
她就什么也不問,什么也不責怪?如果師父那時候對他動手,質問他為何下毒。如果她會稍微反抗一下……就決不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也決不會讓敵人有機可乘!
那個瞬間,他只覺吸入的空氣都在胸中燃燒。云煥頹然后退,一直靠上石壁,因為極度激烈的感情而全身顫抖,劇烈的疼痛感讓他幾乎握不住劍。
“那顆藥經了我的手,你忘了?那時候是我遞給你的……”傀儡微笑起來,眼里冷光離合,“我也是碰運氣。我猜收藏得這么好的貴重藥丸,必然是帶給某個重要的人。少將何等精明,在你飲食中下毒我是萬萬不敢,只有另尋他法了——萬幸你師父卻是個沒心機的,看也不看便服了。”
“刷!”語音未落,雪亮的光如同閃電,抵住了她的咽喉。盛怒下出手比平日迅捷更多,湘根本來不及拔劍,光劍就已經停在她血脈上不停顫抖:“解藥!”
“解藥不在我身上。”湘神色是冷定的,顯然早已考慮了退路,毫無畏懼地看著臉色鐵青的云煥,“你若殺了我,我的同伴就會將解藥毀去,你師父……嗯,倒不會馬上死,不過毒會慢慢發作,到時候她只怕想立時死了也不能——”
“住口!”殺氣在眉間一觸即發,光劍卻始終不敢再逼近一分。湘只是微笑著,輕松地一退就從少將的劍下安然離開,利落地反手拔劍,對準了云煥的心口,微笑:“我就是不住口,你也不敢如何——你還敢如何呢?云少將?別忘了你師父的命在我們手上。”多年的隱忍后,一朝揚眉吐氣的鮫人傀儡傲然冷笑,輕松地壓住了少將的光劍,“十幾年了……我們都說、如今征天軍團里最難對付的就是你云少將,多少兄弟姐妹折在你手上!不說別的,就說幾個月前你就差點殺了我們左權使炎汐……”
“我們擬定過許多計劃,想除掉你。可惜,你幾乎無懈可擊。不好色,不貪杯,不斂財,精明干練,為人謹慎……”那樣盛贊的話從她嘴里吐出,卻帶了十二分的冷意,眼神霍然一冷,短劍指住云煥的心口,冷笑,“你誰都不在乎:你和妹妹自幼分離,彼此冷淡,你對你的族人更是形如陌路——我們都說,你唯一的弱點或許在幼年撫養你的姐姐身上——可惜那個弱點不是弱點:巫真云燭,日夜侍奉在智者身邊,誰能打她的主意?”長長吐了口氣,湘仿佛也有些慶幸,“老天有眼,瀟那個無恥叛徒出了事,帝都讓我來和你試飛伽樓羅——呵,那時候我就發誓:決不能讓滄流帝國成功!可我不知道怎樣才能阻止你拿回龍神的如意珠……直到和鳥靈遭遇的時候,你吩咐我去古墓找你的師父。你的師父?呵呵,我自問對你了如指掌,卻不知道你還有一個師父。我就想,你這樣隱瞞自己的師承,一定是有原因的——果然,我猜對了。”說到這里,湘輕輕吐了口氣,烈艷的眼神忽然暗淡,“你竟是空桑劍圣的傳人?你這種人,怎么配有這樣的師父——如果她知道你是拿著如意珠去試飛伽樓羅……”
“不過我告訴你,即使這次我沒能制住你師父,讓你拿到了如意珠,到試飛時我不惜和你同歸于盡,也不會讓伽樓羅飛起來!”鮫人傀儡揚眉冷笑,聲音帶著視死如歸的悲涼和壯烈:“你知道為什么伽樓羅試飛屢次失敗了吧?那之前,我多少位姐妹……也是這樣和伽樓羅一起化為灰燼。”
聽到這里,幾近崩潰的神志終于慢慢清明起來,云煥看著藍發碧眼的鮫人,喃喃道,“復**?你是復**的奸細?”
“呵呵。”湘笑了起來,轉動手腕,“在征天軍團內混到這一步不容易啊!能和少將你搭檔試飛伽樓羅!連我自己都想不到呢。”
“你沒有服傀儡蟲?你在征天軍團內當了十幾年的傀儡,從未……”驚訝于軍團中最負盛名的傀儡的真正身份,云煥回憶著一切關于湘的資料,脫口,“和你搭檔過的那些將士,從來沒有任何覺察?怎么可能……”
“你以為冰族會比我們鮫人更聰明么?那些貴族出身的酒囊飯袋!”湘冷笑起來,揚眉之間眼中有不屑和厭惡的光,“眼里除了我的身體根本什么都看不到,很容易對付,每次我被調走的時候還依依不舍呢,從來不知道到底丟失了什么。”連續的對話中,感覺潰散的神志在慢慢凝聚,云煥深深吸了一口氣,極力控制著自己發抖的手,只是冷笑:“飛廉也一樣么?”
那兩個字讓湘微微震了一下,美艷的臉上笑容微斂,側過頭去:“那個蠢材不一樣……在整個征天軍團里,我稱之為‘主人’的那些軍官里,唯獨你和他與眾不同。”頓了頓,鮫人碧綠色的眼里起了譏誚,“但是,你和他根本是兩種人。”在湘臉色變化的剎那,云煥有種押中的勝利感,那樣的感覺讓他搖搖欲墜的神志清楚了一些,慢慢開口,“你既然是奸細,飛廉一定也和復**脫不了干系——無恥的叛國者。“
“他不是!”湘脫口。那個剎那,云煥眼里的笑意更深了:“是與不是,那要等刑部拷問完畢,才能判斷。你也聽說了吧?刑部‘牢獄王’辛錐手下,還從沒有不吐真相的犯人。”
“飛廉什么都不知道!”湘不由變了臉色,身為復**戰士,那個酷吏的名字如雷貫耳,“一人做事一人當,不關他的事情。你不可誣陷同僚!”
“說得好。”云煥輕輕笑了起來,嘴角卻是冷嘲,“一人做事一人當,也不關我師父的事情!”沒料到在這樣的形勢下還被壓住氣勢,湘不由沉默,但剎那之后就大笑起來,她一躍而起,提劍后退:“想用飛廉威脅我?做夢!他算什么?一個冰夷……一條不會咬人的狗還是狗!”大笑中湘劍一劃,將云煥逼退三丈,眼睛里閃著冷光:“云少將,我告訴你:不管是這些牧民找到如意珠,還是你自己派軍隊找到如意珠,如果一個月內你不把龍神的東西歸還我們,你就等著你師父的尸體在古墓里腐爛吧!”
“就算師父她解了毒,最多也只能活三個月,你威脅不了我。”云煥淡淡指出,“你交出解藥,我放你走,決不會連累飛廉少將。”
“是么?”湘退到了石墓墻邊,抬頭看著那個高窗,又饒有興趣地看著一邊的滄流帝國少將,嘴角浮出一個笑,“聽起來倒是很合理——如果不是恰好我都看見了,我幾乎就要接受這個‘公平’的條件了。”
“看見?”云煥臉色微變,“看見什么?”湘嘴角的笑更深,混合著種種情緒,變得不可捉摸,聲音忽然輕了下來,近乎耳語:“我看見你吻她了……每次在她沒有醒來的時候,你都忍不住吻她的指尖和頭發。是不是?那時你的眼神是多么迷戀和痛苦啊,嘖嘖。真不可思議!我都看見了。”
“住口!”恍如被利劍刺中心口,云煥臉色轉瞬蒼白,厲聲喝止,“住口!住口!”
“哈哈哈哈……受不了么?”復**戰士大笑起來,“如果我告訴你,其實你師父她也知道呢!那次我明明看見她睜開眼睛了!但是她默不作聲,也不知道最后一刻她心里是什么感覺……真是一個奇怪的女人。”近乎耳語的聲音忽然中止,湘眼里涌動的光凝定了,忽然提高了聲音,冷而厲:“云少將,不要再否認了!她是你在世上最愛的人。只要有一絲希望,哪怕為了讓她多活一天,你都可以拿一切來換!”
鮫人戰士握劍一躍而起,手攀上高窗:“我就在古墓里,等著你把如意珠送進來——若不盡早,解了毒身體也會潰爛大半。可要加緊啊,少將。”
黃沙紛飛的荒野上,一切都安靜下來了。
云煥有些茫然地抬起頭,看著面前的古墓——厚重的石門隔斷了一切,堅實的石壁高處,那個高窗猶如一只黑洞洞的眼睛注視著他,看不見底。
十五年前地窖逃生后,他再也沒有此刻這樣絕望過。那時,在死亡來臨的時候,他清楚地知道將沒有任何族人或敵人來解救他,在這個天地之間他孑然一身;而如今同樣的恐懼和黑暗沒頂而來,他知道自己將要失去最后的救贖。
頹然將手捶在石壁上,那個瞬間,云煥一直勉強控制著的情緒終于土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