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身為臣民對君主崇敬和擔憂之心而已。
元穆安頓在原地, 感覺心里又變得空落落的,好不容易重新搭建起來的信心,被她輕言細語的幾句話擊得搖搖欲墜, 隨時有可能崩塌。
“哦, 原來如此。”
他干巴巴應一句,似乎自己也沒意識到自己在說什么,只是眼含愧意地看著她。
直到回到府中, 兩人都沒再開口。
從前院往各自居住的院里去時, 秋蕪怕元穆安又像昨晚一般,要到她屋里用晚膳,便停下腳步, 當著他的面吩咐下人, 晚膳少備些, 只要她平日用的量便好, 好讓他沒法再用昨日的借口。
元穆安無法,面對院里幾個下人不約而同投過來的或審視,或不屑, 或得意的目光,自然沒臉再堅持, 只能依著她的意思, 回東院去了。
這一夜, 他依舊在黑暗中輾轉了許久。
自十三歲那年起,他便很少會接連幾個晚上難以入睡了。
因為在外艱難行軍的經歷讓他明白, 身子是自己的,不論處于什么樣的境地, 都得逼自己養足精神。
哪怕是重明門宮變的前一晚, 他都只是練了一套劍法, 練得渾身是汗后,便如平日一樣睡了過去。
可這一年里,他卻時常因為秋蕪而輾轉難眠
這兩日,更是如此。
小小一座折沖都尉府,總共不過七個下人,因不知他的身份而個個對他心存鄙夷。當面就敢如此,背后還不知是如何議論的。
若放在從前,他定會勃然大怒,給這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一些教訓。
可這一次,他除了一開始有些不悅外,到如今,滿腦子想的卻都是當初秋蕪在皇宮里的處境。
她被從毓芳殿調到東宮,再由一個普通宮女一躍成為良媛,到底承受過多少別人異樣的眼光和議論?
當初他無意間聽到的那些只是冰山一角罷了。
他以為自己明白她的處境,出于憐惜,也出于對她的一分偏愛,不再只給她一個小小七品昭訓,而是直接讓她當了正三品良媛。
可這樣還是不夠。
從旁聽到,遠遠不如親身經歷來得直觀、沖擊。
他面對區區七人,已有如芒在背的感覺,更何況她當初面對的興慶宮成百上千的宮女、太監?
他想生氣,想發泄,想讓她原諒自己,想讓她跟自己回去,可是他沒有資格。
一年的相處,一年的分別,日積月累的隔閡與失望,不是一兩日就能輕易消弭的。
黑暗中,元穆安深吸一口氣,迫使自己保持冷靜,再度審視眼下的局勢。
朝中和前線的事,他自然胸有成竹。
而秋蕪這里還是一籌莫展。
非但如此,他還敏銳地察覺到了威脅。
那個叫顧攸之的州府幕僚顯然對秋蕪有意,而更讓他不安的是秋蕪的反應。
從前他無法想象秋蕪過慣了宮中的日子,如何還能甘于平庸,還能看得上如顧攸之這樣尋常得一點也不起眼的郎君,在宮外過完庸庸碌碌的一生。
可當他漸漸開始體會、理解她的內心所求時,過去的自信忽然變得不那么堅定了。
他沒那么大度,甚至自認有些小心眼,無法容忍另一個男人出現在自己心儀的女人身邊,哪怕他親口說過不會逼她。
他很想用直接讓顧攸之從此消失在這個世上,但這個可怕的念頭每次閃過后,都會迅速被理智壓制住。若他真的這么做了,秋蕪恐怕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原諒他了。
只有像先前處理那個叫周川的一樣,讓顧攸之從此遠離秋蕪。
最好還要讓他走得心甘情愿。
……
接下來整整兩日,城門仍舊緊閉。
據外面的傳聞,失蹤的天子始終不見蹤跡,州府的官員們已急得亂了方寸,連帶著民間的百姓之間也開始彌漫起一種時隱時現的緊張感。
新帝登基不足一載,就在北上涼州督戰時,忽然遇襲失蹤。若當真出事,則偌大一個燕國,群龍無首,定會如二十多年前一樣,皇室宗族為爭權而讓大片疆域陷入變亂中。
誰也不想看到這一天的到來。
眼下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前線還在與吐蕃作戰的都尉秦銜還時有捷報傳來。
吐蕃人從一開始受挫后,雖不屈不撓地屢次試圖繼續往東行進,卻總是被秦銜及其手下拖住,以至進退維谷,士氣越發低落。
因補給跟不上,他們越來越多的將士開始捱不住涼州的水土。
秋蕪每隔一日就會收到州府差役帶來的幾句前線的情況,知曉戰況順利,哥哥安然無虞后,方能放下心來。
只有仍舊留在府中的那尊大佛讓她始終無法徹底安心。
這兩日,元穆安仍和先前一樣,白日跟著她一起去椿萱院,除了教兩個小郎君打拳外,大多時候在一旁靜靜看著她照顧孩子們、和七娘她們相處。
秋蕪和七娘都知曉他的身份,自然不敢使喚他做什么,倒是阿依,無知者無畏,因看不慣元穆安,總覺他游手好閑,不如顧攸之那般勤快樸實,竟然直接使喚他,讓他做些灑掃庭院的雜事。
因州府事多,顧攸之這兩日都沒再來,只有元穆安,仿佛沒別的事一般,整日逗留在此。
秋蕪和七娘都嚇壞了,一心要阻止阿依,誰知元穆安只是皺了皺眉,用復雜的眼神看了看秋蕪,便一聲不響地拾起柴房中的掃帚,在幾人的注視下低頭清掃起地上的枯枝。
秋蕪幾乎被驚呆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一面低聲告誡阿依以后不許再支使元穆安,一面小心地觀察元穆安的表情,見他雖然因沒做過這些而顯得動作生疏,卻并未露出任何生氣的表情,這才悄悄松了口氣。
而七娘則在兩人之間來回看了好幾眼,終是沒忍住,悄悄湊到秋蕪的面前,眼帶異色,壓低聲道:“他——袁、袁先生,對你……”
秋蕪與她對視一眼,沒回答,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等到第二日,元穆安不用人使喚,自覺提著掃帚清掃庭院時,秋蕪有些按捺不住,問他:“這幾日外頭傳言紛紛,眼看形勢不明朗,郎君一直留在這兒,會不會……誤了別的事?”
元穆安知道她是在暗示他離開,握著掃帚的手緊了緊,沒有否認,只說:“明日我會出去一趟。”
只是出去一趟,便意味著還會再回來。
秋蕪張了張口,想說什么,又被他打斷。
“外頭若傳出不好的消息,你一個也別信,只管做自己的事,后日夜里,我會回來的。”
雖然她說上次聽說他出事后失態的樣子只是身為臣民擔心天子,但他還是不想讓她再擔心一次。
秋蕪心里莫名軟了一下。
別人不知,她卻是多少知曉他在朝中看似穩固,實則艱難的處境的。
到嘴邊的話轉了個彎,沒說出口,只變成了一下輕輕的點頭。
她低垂著眉眼沒有抬頭,不曾發現元穆安漆黑深邃的眼底閃過的一抹光亮。
第二日一早,元穆安果然消失了。
秋蕪與平日一樣起來時,阿依便來告訴她,說東院的袁郎君一早就不見了,害得伺候那邊的兩人找了許久,直到問了前院的小廝,才知曉他未至雞鳴,便已離去。
“真是個怪人,來時不提前知會,要走也這般一聲不響。”幾日下來,阿依他們也隱隱看出來,那位郎君氣度不凡,自家娘子對他的態度有抗拒,亦有顧忌,恐怕其中另有隱情,但因第一印象實在不佳,是以仍存著幾分不滿與質疑,“這般行事,簡直沒把咱們都尉府放在眼里,實在讓人不敢恭維。”
秋蕪瞥她一眼,心說他是天子,一個四品折沖都尉,可不就是不用放在眼里?
況且,他其實是提前知會了的,只是不便與其他人言明罷了。
“那位郎君的事,咱們少管就是了。”
她說完,便像沒事人似的,盥洗、用膳,帶著廚娘備好的飯食去椿萱院。
可因為元穆安先前的那句囑咐,她總有些心神不寧,忍不住讓阿依在外出采買的路上打聽幾句外面的情形。
阿依回來時,果然臉色有些異樣。
“娘子,出去搜尋的禁軍找到圣上了,只是聽說圣上果真受了重傷,也不知……哎,外頭說什么的都有,也不知實情到底如何。”
元穆安在百姓中極有圣名,又是涼州百姓這些年來感到離自己最近的一位君王,他們自然心有戚戚。
七娘正做針線的手一頓,聞言下意識瞪眼望向秋蕪,見她表情平靜,并無異色,這才悄悄舒了口氣。
“圣上身邊多精兵強將,齊心保護,定不會有事。外頭那些傳言誰也說不準是真是假,不必聽信。”秋蕪淡淡說完,便重新拿起手里的針線,認真仔細地繡起來。
阿依愣了一下,只覺有道理,遂又看向七娘,笑道:“不管怎樣,城門總算要開了,想必明日宋娘子就能見到陳軍曹了。”
七娘的面上不禁浮現笑意,轉頭看一眼和另外兩個小娘子坐在一起玩骰子的嬌嬌,輕聲道:“他的確已許久沒回來了。”
陳大威先前跟著秦銜,這次對戰吐蕃,卻沒在前線沖鋒陷陣,而是被委以看顧后方的重任。這次回來,也是為運送糧草,兼回城換防。
不過,因天子在涼州,這次換防之后,他便要以涼州守將的身份留在城中。
先前與七娘商議好的,這次回來,便趁機會將婚事的儀程一一過了。
也算是緊張壓抑氛圍中少有的喜事了。
三人漸漸放松下來,你一言我一語地為七娘的事出謀劃策。
外頭的流言沒有平息,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秋蕪始終讓自己保持平靜,不讓心底那一絲若隱若現的憂慮放大。
她相信元穆安的本事,知道他一定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只是,想起他右手臂上的那一處傷時,到底有點不是滋味。
直到第二日夜里亥時,消失了將近兩日的元穆安終于再次回到了都尉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