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眼圈發紅,盯著阮霽慌張掩飾道,“沒……沒誰。”
阮霽見狀,轉頭示意豆蔻,從行李箱里取出一件厚實的黑綸袍子披在少年身上。
“冬日天寒,我讓掌柜差人送你回流民村。”
“不……”少年慌忙起身,他的雙手扣緊袍領,受寵若驚般朝阮霽行了一個畢恭畢行的大禮,“不麻煩姐姐,我……我自己回去便是。”
“好。”
少年推辭再三,阮霽便任由他躡手躡腳出門。
大約片刻之后,阮霽與豆蔻二人,起身乘著夜色前后腳跟了上去。
祥雲縣四處皆是密林。
她倆腳步輕盈,跟著那少年一直朝北行了半里地,見他在荒涼的密林繞了大半圈,終于在一座低矮的土地廟前停下。
此廟早已殘破不堪,冬夜寒風呼嘯而過,似乎隨時都會傾倒。
阮霽二人躲在暗處,見那少年隨手兜起石階上的積雪,團成團狠狠砸向廟門,敲打一陣后,竟有三個小孩從破廟后圍了過來。
似乎是等待太久,三個小孩見少年帶回吃食,個個狼吞虎咽,甚是激動。
正當此時,豆蔻一個行云流水的箭步上前,瞬間將那少年反手制伏,其余幾個小孩見狀,嚇得紛紛躲藏。
“你這小兒,我家小姐好吃好喝又是衣袍相贈,你怎的竟恩將仇報,臨走了還要偷我們小姐的錢袋?”
月光徐徐灑在破廟前的空地上,阮霽從密林的陰影處走了出來,待少年看清斗篷下阮霽的面容,臉色瞬間憋成豬肝色。
“對……對不住。”少年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袖口中的錢袋竟應聲掉了出來。
“若覺愧疚,便老實回答我幾個問題。”阮霽靜靜地站在月光里,她的語氣與尋常無異,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威嚴。
“是。”少年耳廓漲得通紅,“姐姐所問,我必知無不言……”
“你叫什么名字?”
“啊?”少年一時吃驚,他戰戰兢兢地不敢抬頭,“問青。”
“你們幾人,為何寧可躲在這荒山野林的破廟,也不回流民村?”阮霽一邊問一邊觀察,另外三個小孩個子都瘦瘦小小的,其中一個一直捂著腹部,面黃肌瘦且顫巍不穩,似是疾病纏身。
朝廷安置流民,食宿一應俱全,按理說“流民村”是個好去處,就算是吃糠咽菜,也比餓死凍死在荒郊野外的破廟里強。他們寧可困在這里,以偷盜為生,定然有不可說的緣由。
少年脫口而出,“姐姐,那流民村住不得。有吃人的臟東西。”
“?”阮霽眉頭緊鎖,“我從不信妖邪之說。你莫以為說些怪力亂神,便可忽悠于我。”
“是真的!姐姐,起先我們一共五個小伙伴,后來金子帶小軒去了一次后山,金子挖完石頭就都沒了。小軒一直病著,我們實在是害怕得厲害,就跑出來了。”
“后山……挖石頭?”
那少年從頭細細講起,阮霽這才明白,原是安置在祥雲縣流民村的流民,都被官府應征前去華峰山采石,采石雖辛苦,但可以額外賺些散碎銀子貼補家用,于是有好多流民躍躍欲試,連小孩子都搶著去。哪知那些采石回來的男人小孩,不多久都生病了,各個氣若游絲,軟骨不立,只能癱瘓在床,捱不到兩日,便斷了氣。
“才月余不到,便沒有人愿意去華峰山采石了。”少年說得義憤填膺,“可官府哪里答應,說是先前報名應征的人,都必須要去。誰愿意去送死啊!所以我們就跑了。”
“也不全是只有我們跑了的,其他人都被抓回去了,咱們個頭小在這破廟躲得深,才逃過一劫……”少年尷尬地抓了抓后腦勺,“姐姐,我真不是有意偷你錢袋的,我想給小軒看病……”
阮霽的目光落在少年口中那位叫小軒的孩子身上,只見他雙手橫捂著肚子,突然撲通一聲倒在地上,暈厥不醒。問青立即將小軒托起身,又將身上的黑綸袍子墊在雪地上,阮霽一眼便看見小軒袒露的腳踝之處青一塊紫一塊,竟有潰爛之跡。
她上前幾步,剛湊近時便聞見小軒的身上散發著一股難以言說的氣味,似是食物腐爛的惡臭……軟骨、腿腳無力、皮膚潰爛……阮霽來回思索著這諸多奇怪的病癥,她的心中生出一個非常不妙的答案。
瘟疫。
華峰山采石莫非只是一個幌子?
阮霽越想越覺此地不宜久留。
她雖然平日里行事低調不愿沾染是非,但總不至于置活生生的性命不顧。若是一走了之,寒冬臘月加上荒郊野外,這幾人定然命不久矣。
“跟我走。”阮霽示意豆蔻帶上幾個孩童回客棧,卻見那個名叫問青的少年愣愣地待在原地。
冰天雪地,阮霽在破廟前凍了許久,索性還剩一些耐心,但是不多。
她招招手,脫下自己的緋色大氅披在問青身上,斥聲道,“不是要找郎中看病嗎?想看病就跟我走。”
問青這才明白,阮霽并非追究過錯。
她半夜追出來,竟是要幫自己。
問青咬著凍得烏紫的嘴唇,看向阮霽的眼神仿佛像是看著從天而降的善心菩薩一般,他喉頭酸澀,慌慌跟了上去。
天剛蒙蒙亮,一行人駕車低調地離開客棧。
車轍在積雪上壓出深淺不一的痕跡,馬不停蹄走了大約大半日光景,終于抵達盧縣的阮氏別院。
阮霽選擇在此處歇腳,一來此別院是阮霽父親阮閎早年間置辦的避暑宅院,常年閑置無用,只留了些親近的家仆,方便避人耳目。二來此宅所在的盧縣地勢偏西,若是回奉京可繞開華峰山北上,不會耽誤太多時辰。
日色漸晚,阮霽一行人方才匆匆下榻,別院里的盧管事立即打點行李,一應妥帖。
阮霽坐在正廳中,她看著晾堂院里卸下來的兩駕馬車,心中不太放心,“孩童……”
“孩童!”盧管事當機立斷接話,“小姐寬心,小的已經安排在后院歇息了。”
阮霽點點頭,“醫士……”
“醫士!”盧管事平日只做閑散家仆,冷不丁見家門小姐不告而來,唯恐自己犯了什么差錯,自是誠惶誠恐,事無巨細地上報,“醫士小的也已經找來了,此刻正在問診,小姐稍等片刻。”
阮霽硬生生把喉嚨間的話憋回去,又問到其他,“那快馬……”
“快馬!”盧管事顫著喉嚨再次打斷阮霽,“快馬已經備好,隨時可以出發。”
盧管事是個機靈的,小姐說要快馬,那自然是即刻安排,口中喋喋不休地念叨,“這快馬乃是千金難得的良駒,小姐寬心,絕對不到半日便可抵達奉京……”
“盧管事,”阮霽心思不穩,終于回神打斷他,壓低聲道,“這幾日讓家仆多多看顧,不可讓任何無關人的人入府,更不準旁人去后院。”
“是是是……”
阮霽忽然想到什么,“盧管事,這醫士是否可靠?”
這一問竟讓盧管事如臨大敵,“小姐安心,這醫士乃是小的遠方表親,他在盧縣開了個醫館,為人厚道、醫術頗佳、口風嚴謹、為人可靠……”
阮霽聽得放心,心中只覺這盧管事心思機敏,只是過于啰嗦了些。
見他還在喋喋不休,她忍不住打斷,“若有人問,便說是府上有雜役身體抱恙才請了醫士,切莫聲張。”
盧管事當即啞在廳中,點頭如搗蒜,“小姐放心,小的保準不讓旁人知曉。”
陸之微大概怎么也想不明白,怎得自己昏睡了一夜,便是與昨日大不相同的光景。今日不僅改道西行停在了盧縣,還莫名多出了四個同行的陌生孩童,看阮霽的安排,似乎是要在盧縣別院小住的意思。陸之微百無聊賴,她翹著纖細的雙腳倚身從鈿花窗探出去,各處打量這四面環墻的雅致別院。
正當此時,一位老者醫士從后院疾步行來,他匆匆路過鈿花窗拐入正廳,附在阮霽耳邊交代了幾句,阮霽的臉色霎時慘白,從小到大,陸之微還從未見過阮霽如此神色,她又遠遠見阮霽和盧管事在屏風后議事,由于屏退了旁人,連她也聽不真切。
待醫官和盧管事離開后,陸之微這才搖搖走上前。
“阿霽,是不是咱們偷偷南下,被我阿耶發覺了?有人在追咱們嗎?”
阮霽抬眼看著眼前的陸之微,心緒惶然不寧,若按方才醫士所診,那孩童如今的確身染瘟疫,尚不知是何緣由引起的惡疾,孩童年歲尚小,又傷及肺腑,按理說應撐不了多少時日,卻不想硬是挺著一口氣活到現在。
華峰山里到底藏著什么秘密?為什么官員要假借采石的由頭,故意讓流民染上瘟疫?
而流民村的官員對于染上瘟疫的流民,不但不上報反而秘而不宣安靜處理,既不讓瘟疫外傳,更不讓任何人知道。
這一切都太過于詭異。
可如今……阮霽心中非常明白,她和陸之微既是私自出京便不能貿然回去,然而攤上此事又不可繼續南行,不可報官,更不能輕易暴露行蹤。
阮霽原本愁上眉頭,再愣神思定,她從掛在腰間的荷包中取出一枚竹笛,她怔怔地盯了半天,這正是那日大慈恩寺,紹鈞交給她用來傳遞求救信號的竹笛。
阮霽一把拉過陸之微,臉上是從未有過的緊迫神色,“之微,咱們這一趟南行,最初是為了幫你躲過婚約,可現下有些意外,這幾個孩童身上或許有著很重要的秘密,咱們得想辦法,把他們送到京城去。”
“啊?”陸之微聽得似懂非懂,“那你的意思是,咱們剛出奉京,這就打道回府了?”
陸之微自顧撅起小嘴,臉上一百個不樂意,說好的要一路南行至清河郡,一起嘗遍清河郡的美食,那七寶膾、菖蒲鮮粽、胭脂鵝脯……她連個影子都還沒見著呢!豈不是逃婚逃了個寂寞,雞飛又蛋打……
阮霽見陸之微連連嘆氣,立即安撫道,“那倒不是,我的意思是咱們要在這別院小住幾日,等奉京來人來把孩童接走,咱們再繼續南行。”
“真的?”陸之微肉眼可見的開心起來,她終于松了一口氣,“既如此,那便聽你的,在盧縣待幾日其實也不錯,左右這里也能尋上些美味,咱們便一路吃將到清河郡去!”
陸之微自顧自暢想著天南地北的美食,卻見阮霽愣神一直在盯著手中那竹笛,她好奇追問道,“這竹笛可是什么了不起的玩意兒?就憑它,京城便會遣人來接這個幾個孩童?”
“不過……到底是誰要來啊?”陸之微向來單純,心里藏不住事,“多大的面子咱們還得親自等著?”
阮霽聽得心里一沉,她心中著實沒有把握,她甚至不知道以竹笛為信物送回奉京,鎮北王是否還會相信自己的陳情,畢竟自己先前實在是將他得罪得不輕。
阮霽不敢去想,若他祁牧云并未派人來接這幾個孩童,自己又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