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瑯琊(五)


  在天馬進扶桑苑,小黃門縱馬入扶桑苑報信的同時,臨淄王后所居的迎暉閣也響起了細細的喧鬧。
  “才從樓下過”“你見了么?”“好威風,噌的一下撞在黃金樊上,好大一聲。”“怕是地都動了一下罷?”“這竟是匹馬,還是匹越波的龍呀?”
  當朝有律令,名馬不出五關,瑯琊無大片草場,也無名馬種,王族士大夫亦多用牛羊拉車,這匹威武雄壯,矯健高大的“天馬”無疑為上貢禮品中最引人注目的。
  瑯琊居崤山以東,臨東海。乃故齊魯之地,多出美婦、絲綢、銅器。
  溫文爾雅的氣質亙古流傳,齊女說話聲亦溫軟,呢喃若鶯語。即便是吃驚,聲音也像繁葉底下游走的風一樣,聽得人心間癢酥酥的。
  聽著外頭嬌俏細嫩的嗓音,已過不惑之年的臨淄王后唇畔含笑,自嘲:“還是王侯人家,瞧瞧她們見的世面。”
  服飾她梳妝的,是臨淄王后侄女若阿,她捧著菱花鏡,檢查王后高聳飽滿的發髻之前,額發畔佩戴的黃金蝙蝠山題簪穩否,悄悄贊維道:“恕侄女僭越,議論兩句。陛下頭一回出巡,別的哪處也不去,只來瑯琊見他叔叔,可見圣寵極矣。從今往后,侄女跟著王后,什么樣的世面不能見呢?
  王后笑得滿面春風,也去撥弄步搖之底山題上的垂珠華玉:“哎,什么叔叔,你這話關起門來說說就罷了,可別出去招搖。”
  說著,起身更衣:“這幾日還有得忙呢。”
  祭祀與朝拜乃天家事,諸侯王與世婦接待、選世家獻女等諸事宜按理應由少府、宗正輔佐皇后操辦。
  然而今上登基三載,后位空懸,無人主持。
  諸事只得由太后來辦,而太后年事已高,少不得請臨淄王后輔助。
  臨淄王后自然是求之不得,連日盡心竭力,熬更守夜,主持宴飲,會同貴婦等,不在話下。
  今日扶桑苑行獵因未有女眷參與,太后身體不便,也不用侍奉在前,她方偷得半日閑。
  王后才更罷衣,忽然有一侍兒進來,遞了一片名刺,附她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
  王后將名刺拿在手里,先是有些吃驚,忙道:“還不快請進來。”遲疑片刻,又道:“不要聲張,請到……西面側殿里,切莫慢待。”
  若阿見狀疑惑:“姑母,來了甚么貴客了?”
  王后望著手中竹片名刺,心中驚疑未褪:“是章華長公主的獨生女。”
  “是她!”當世凡高門貴女,無有不聞此名者,齊女若阿也不例外。
  若阿早望一睹其風姿,那里耽得這樣的機會在眼前,忙去扶王后:“若阿隨您去一同接待。她身份貴重,又懸而未定,您二人交談的時候,我可順言娛之,萬一有難,我是小輩,也可從中斡旋兩句。”
  臨淄王后聽她說的在理,點首相允,復整衣袍,肅容而赴。
  ……
  世人有成見——楚女渺渺有神,必具纖纖細腰,質若纖柳,神如旖霞。更何況是得今上幼時親口所贊“神女”之人。
  臨淄王后和若阿看到朱晏亭的時候,二人皆怔了一怔,未想到對方竟是绔褶玉冠的裝扮,望之敞闊明亮,甚至有三分英氣,只惜趕路而來,風塵仆仆,未及膏沐。稍掩其華。
  朱晏亭一見王后,當即揖禮。
  若阿待她行完禮,搶先屈身,朱晏亭忙讓禮。
  臨淄王后親手扶朱晏亭起來,指著若阿道:“這是我弟弟的女兒。”
  說著扶她坐身側,朱晏亭再三推讓,只肯坐下首賓位。
  王后見她孤身而來,遞的也是私人的名刺,心里已有幾分計較,面上不現,只輕嘆道:“上一回見你,你還是個未足十歲的小丫頭,那時候你母親還在,還與我賭六博戲來著,她擲六博擲得最好,總笑我笨拙。音容笑貌,宛然在前……轉眼間,噯,世事何速!”
  臨淄王后提起長公主,言語里唏噓哀傷,倒不是作偽——
  朱晏亭的母親與臨淄王是同時封的國,而如今臨淄國喜臨盛事,章華國已不復存焉。
  兩相對比,顯得凄涼。
  聽說奪國設郡以后,將士不存,臣屬皆泯然庶人,恐怕曾經盛極一時的章華國,如今殘存的所有痕跡就是面前這個伶仃孤女了。
  臨淄王后望著她,目光逐漸柔軟。
  朱晏亭眼睫輕閃,似為所動,語氣微哽:“斯人已矣,王后記掛先母,晏亭不勝感懷,銘之于心。”
  頓了一頓:“此番不告而擾,有失禮數,請王后恕罪。”
  臨淄王后心如明鏡,輕聲道:“好孩子,論親,你還要換我一聲舅母,你能找上門,舅母很欣慰,有什么難處,你且說罷。”
  ……
  約莫一盞茶的時間后,王后從迎暉閣步履急切的走了出來,招人來問:“陛下駕幸扶桑苑,歸來否?”
  下人回:“回王后,皇上正與大王等賞玩天馬,據說大將軍敬獻一勇士,正馴服天馬,圣心大悅。”
  聞此言,跟在王后身后的朱晏亭面色微微一白。
  王后疾步之下,鬢上步搖微微晃動,她回頭望向朱晏亭。
  復詢問:“可否等陛下從扶桑苑回蒼梧臺再覲見?御苑危險,你一個女子,極為不便。”
  朱晏亭嘴唇一抿,因為情急,連眼眶亦泛著紅。
  劉壁派出的斥候已打聽到李弈前來瑯琊,拜見過大將軍之后,就不知所蹤,并未回轉。
  李延照一客居瑯琊之身,莫名敬獻馴馬的勇士,很不尋常。
  上次他曾見過李弈眨眼之間制服雙馬,贊嘆過他的勇力。
  如此看來,這個勇士十有八九便是李弈。
  朱晏亭和皇帝在乘輿上有過短暫交鋒,知其性情莫辨,極難揣測,萬不敢冒須臾之險——若他見了李弈,盛怒之下,下了旨意。
  之后再有翻天覆地之能,恐也無計可施。
  咫尺之間蘊風云驟變,亟需止禍于未然!
  王后見她神情大變,似有萬般艱難在口難啟,她輕輕咬牙,沉吟片刻,果決道:“交給我來安排。”
  ……
  王后的輜車很快從迎暉閣駛出,車轍滾滾,朝扶桑苑行去。
  迎暉閣離扶桑苑并不遠,行出沒有多久,便能看見隨風飛揚的日月升龍旗。
  朱晏亭耳邊聽聞車輪之響,心中也咚咚跳個不住。王后的手握著她,覺她掌心冰涼,一片粘膩,輕撫她背,道:“莫怕,好孩子,舅母在呢。”
  朱晏亭自長公主走后,遍嘗世態涼薄。
  臨淄王后和母親并非甚么身后交情。
  此番前來求她,本沒報太大的希望,原想著若不行,再去尋別的門路。卻不料她非但無半字推脫,慷慨施援如此,低頭看著她握自己的手,又看看她。
  王后年事略高,眼尾微褶,一雙月牙眼,恬靜溫厚。
  朱晏亭反握住她的手,低低道:“多謝舅母肯慷慨解我之難,今日若好,來日必當厚報,若不好,絕不會絲毫牽連舅母。”
  王后拿起手巾,給她一根一根手指的擦掉掌中的汗,重重一握。
  “有甚么不好,你的出身,你的模樣,只有好的。”
  說話之間,輜車停了下來。
  王后使人遞符求見,攜朱晏亭等在了扶桑苑外。
  凡天子御駕所在,唯有極外圍的地方才用武卒、郡卒巡邏守備,御前都是羽林郎護衛,羽林郎已于扶桑苑就崗哨,刀戟衛門,守備森嚴,就連臨淄王的王后也只能等候通傳。
  這日風清云散,日光正盛,春陽雖暖,立不到片刻,額上也密密起汗。
  等了半晌,終于看到內監小跑而來,雙手捧符,恭恭敬敬的遞回來:“王后,請。”
  王后攜朱晏亭入扶桑苑,園囿花木扶疏,亭臺錯過,兼備皇家園囿之威嚴,暗合齊魯風情之綺麗。
  此刻苑中正在狩獵,天子還未下場,只有些出生高門、得寵的羽林郎和幾位王世子在場地里驅趕,揮喝呼喊,振振羽翅,呦呦鹿鳴,馬嘶風吼,野趣橫生。
  碧草茵茵上起一高臺,臺上明黃幡帷,遠視之,數貴胄戎裝,簇擁一青年男子。
  便是幾位諸侯王和皇帝齊凌。
  再看他們目光所向,朱晏亭一顆心幾乎跳到了嗓子眼——馬場中長身而立的,赫然正是舊日不見的李弈,他身不著甲胄,只一襲青衣布袍,踏皂靴,迎風袍袖蹁躚,正在推拒內監遞過來的皮鞭和絡頭。
  他揚聲道:“陛下,末將聽聞,西極之處,野有白云下降,化為天馬,此野性無羈之物,不通圣明教化,倘若強行以絡籠之,以鞭策之,恐適得其反,難收馴服之效。”
  朱晏亭視線從他身上移開,掃了皇帝一眼。
  李弈與天子,一在馬場之中,一在高臺之上,相去十來丈,不知皇帝看清他的容貌沒有。
  齊凌的聲音含著笑:“此言甚得朕心,依你看,當如何馴服它?”
  李弈拱手揖禮,道:“末將請不用鞭、羈,僅以八尺之軀往,愿以我身服之,為天下昭明,西極有天馬,而陛下有勇士!”
  一句話,說得扶桑苑諸王側目,烏孫國的使者都不由得將目光聚在這個年輕將軍的身上。
  此乃壯言,當著烏孫使者的面,極給皇帝長臉——
  說出這樣話的勇士是何氣概,統領他的君主又是何等氣概?
  齊凌慨然而笑,轉頭對李延照道:“你獻的這個人,有點意思。”
  李延照深知圣心,唇角也不免帶了笑意,假意斥道:“你是武將,不是謀臣,有這耍嘴皮子的功夫,還不速速拿出本事來,馴服這馬,獻給陛下。”
  烏孫使者推著黃金籠,慢慢將等候已久的天馬推入馬場。
  那馬在樹蔭下棲息良久,又飽足食草,飲過玉露,此刻精力充沛,更甚招搖過市時。
  矯行籠中,長咴一聲,端似龍吟,馬蹄頓踏,起煙塵四散。
  烏孫使者畏它撞人,紛紛離得極遠,以金鉤慢慢將籠門打開。
  “喀嚓”一聲響,使者作年獸散,圍了一個方圓十幾丈的圈出來。
  此時臨淄王后已得允登臺,她緩步而上,朱晏亭垂下臉,跟在她身邊,用余光掃著馬場上的動靜,看見馬匹猛地沖出來,攜一陣勁風,直往站它當前的李弈撞去。
  “你怎么來了?”臨淄王退出諸王之列,小聲的問了王后一句。
  王后輕聲道:“從未曾見過這么矯健的馬,也來長長見識。”
  所有人的目光都圍繞著馬場中的青年。
  他輕巧躲閃,身體靈動,青衫被御苑中浩浩長風吹著,蹁若蛺蝶。
  兩個躲閃,令馬匹不能近身,羽林郎中血氣方剛的好事男兒已忍不住喊“好”!
  天馬兩撞不得,嗤之以響鼻,拔足欲奔,才起足,李弈狂奔追趕,去探它的耳朵。
  耳朵乃是馬匹最敏感的所在,天馬氣性暴烈,怎堪他一來就如此耍弄,當下暴躁若狂,抬蹄猛踢。
  看準它彎脖踢來的空當,李弈躍身而起,一下竄上了馬背,手掌緊緊攥住馬鬃。
  這一下矯若蒼鷹,快若閃電,非十年苦功不能為。
  而那天馬何等暴躁酷烈,向來奔馳山野,烏孫草原廣袤,任它踏足。此番頭一遭給人騎在背上,憤怒長嘶,突竄起身,騰躍時,四肢同時離地數尺,直欲蹬風而翔。
  臨淄王齊雍見此,對齊凌道:“陛下,這騏驥奔騰欲飛,果真是天馬呀。”
  齊凌抱袖而觀,笑而不言。
  從高臺看去,草場寬廣。李弈死死貼在馬背上,雙足似鐵鉤一樣勾著馬腹,雙手緊抱馬脖,疏忽之間,天馬已縱過半個馬場,其速當真是風馳電掣,可想一日千里之雄姿。
  而馬背上的青年將軍,一動不動,沉穩如山。
  雄健之馬,青年勇士,青衫頡頏,翩然草場間——這一幕不管是哪個帝王來看,都是極壯氣,極賞心悅目的。
  更何況齊凌這種血氣方剛的年輕之主。
  他數度欲撫掌贊嘆,又思及為君者要吝惜一怒一笑,只得將手掌扣入掌中,把著腰側鯊皮半鮫的佩刀把玩,面上作含著威嚴的、風輕云淡之色。
  來回數十圈以后,天馬終于在上下掙扎和奔跑中初現疲態,速度漸漸慢了下來。
  后來,終于慢慢停了下來。
  四周的羽林少年郎們爆發出歡快長呼。
  李弈翻滾下馬,精疲力竭,雙足微顫,膝行而前,長跪叩拜:“末將幸不辱使命!”
  皇帝的聲音較初時輕快許多,顯然龍顏大悅:“你上前來。”
  李弈便站起身,往前走了幾步,又下跪。
  “再前些。”
  小黃門恐怕他不明白,小跑去領著他往前走。
  李弈再度前行,在離高臺只有兩丈的地方重新下拜。
  “是你?”
  這一聲,驟然沉了下來。
  朱晏亭聞此,心里隨著猛墜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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